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手

类别:仙侠小说 作者:烽火戏诸侯字数:26669更新时间:25/01/15 14:35:10
第二百一十六章 出手
  张山目送两位书生去往对面厢房,站在廊道,伸手向外,接了一小捧雨水,掂量了一番,覆手倒掉之后,返回屋子,关上门后,用干燥的那只手,拿出了一张普通的黄纸符箓,张山轻声道:“此处果然有问题,雨水颇为‘阴沉’,极有可能蕴含着煞气,小道这张符箓,名为起火烧煞符,普通得很,但是广为流传,就因为它最能够感知到煞气的存在……”
  年轻道人双指拈住符纸,默念咒语,然后往手心湿漉漉的那只手迅猛一贴,黄纸符箓就在张山的手心轰然燃烧起来,很快就化作灰烬,年轻道人脸色凝重,将灰烬刮入火盆当中。
  陈平安问道:“这张灵符,多少钱?”
  道士张山一点没觉得奇怪,认真回答道:“这类灵符不入流品,如官场胥吏不入清流,是一样的道理。故而价格低廉,成本只是一张黄纸,加上一位下五境练气士的抄录功夫,一枚雪花钱能买将近三十多张烧煞符,折算成银子,也就是三两银子一张,委实不算贵。”
  陈平安点点头。
  关于画符一事,他曾经亲眼见识过破障符的玄妙,当时在山路上被嫁衣女鬼所蛊惑,众人走在“黄泉路”上,陷入类似鬼打墙的危险境地,林守一便驾驭一张隶属于山水符的破障符,引领众人前行。
  之后在落魄山竹楼,李希圣在竹楼墙壁上画“字”符,字成则符成,其实属于极高的造诣和境界,最后他托书童崔赐送给陈平安一本道家符箓入门书籍,一大摞材质各异的符纸。当然还有那支“风雪小锥”笔,使得陈平安如果想要紧急画符,根本无需朱漆印泥,朝笔尖呵一口气就能润开笔锥。
  但是陈平安翻来覆去,仔细看了几遍那本薄册子《丹书真迹》,倒是学会了书上记载的五六种最粗浅符箓,而且按照书籍所说,世人画符即“写丹书”,分九品,上五境练气士写一二三“三上品”丹书,中五境写四五六中三品丹书,下五境写七八九下三品丹书,陈平安虽然不是练气士,可是依靠着那十八停剑气运转的“一口气”,一气呵成,也能写成一些《丹书真迹》上的入门符箓,品秩再往上的符箓,对于当下的陈平安来说,就是奢望了。
  李希圣曾经说过,画符即练剑,这也是李希圣不是授人以鱼,而是授人以渔的初衷所在。
  但是陈平安一路南下,仍是希望专心致志练拳,便只抽空写了三种符箓,缩地符,阳气挑灯符,宝塔镇妖符,各两三张,以防不测而已。
  缩地符能够让陈平安在转瞬之间,缩地成寸,一步踏出可以去往方圆十丈内的任意一处;阳气挑灯符是山水破障符的一种,置身于乱葬岗古遗址,若是再次遭遇鬼打墙的情景,就可以跟随挑灯符顺利走出迷障;宝塔镇妖符则是杀力较大的一种符箓,符纸一出,就可以凭空出现一座玲珑宝塔,将妖邪暂时拘押其中,内蕴雷霆之威,可以鞭打魂魄。
  三者都属于《丹书真迹》所载,最普通的那个范畴,评价不高,只是作为某种符箓流派的典型,才被记录其中。
  道士张山喝过了酒,酒量不济,想着有陈平安帮忙守夜,加上为了节省一颗回阳丹的缘故,给阴沉大雨敲打了一路的身躯,早已疲惫不堪,便晕乎乎睡去。
  陈平安对于守夜,那是再熟悉不过,小口小口喝着酒,在张山熟睡之后,猛然转头,望向房门那边的墙脚根。
  那边,斜放着一把遗落于此的雨伞。
  这把油纸伞,最早是刘姓书生手中撑起,进入宅子之后,是楚姓读书人撑伞来此。
  雨伞安安静静靠在墙脚根,雨尖朝地,伞柄朝上。
  哪怕是如此搁放油纸伞,可是地面上,几乎没有水迹。
  这不合理。
  而且陈平安察觉到了一丝阴寒之气,让人背脊发凉。
  于是陈平安站起身,像是喝多了酒,脚步摇晃不稳,一边走一边嘀咕埋怨:“哪有雨伞这么倒立搁放的,家乡那边,敢这么做,是要被老人骂死的……”
  到了墙角那边,陈平安还打了个酒嗝,伸手去抓伞柄,就要将油纸伞颠倒过来,只是骤然之间,一张符箓滑出袖子,陈平安眼神凛然,哪有半点浑浊醉酒,双指闪电捻住那张黄纸,正是宝塔镇妖符,啪一下按在伞柄之上,一座七彩琉璃宝塔浮现空中,宝光刚好罩住油纸伞,伞面纹路扭曲,顿时发出一阵呲呲响声,如肥肉下锅一般。
  悬空宝塔的光彩黯淡下去,很快就烟消云散。
  陈平安一不做二不休,免得自己学艺不精,画符的品秩太低,导致错失良机,干脆将其余两张镇妖符一并祭出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张贴在油纸伞的伞面之上,然后无需如何强提一口气,武道三境巅峰的陈平安气随心意流转,一身拳意骤然爆发,以距离极短、爆发力极大的寸拳,连绵不绝地砸在三张镇妖符之上,拳罡不毁雨伞丝毫,汹涌拳意却几乎全部渗透雨伞之内。
  这就是寻常武夫三境,和崔姓老人调教出来的三境,两者之间的云泥之别。
  陈平安做完这一切后,手中攥紧朱红养剑葫,随时准备让初一、十五出来御敌。
  但是雨伞一阵颤抖摇晃之后,带有一股腥臭味的黑烟袅袅升起,逐渐消散之后,便彻底寂静无声。
  陈平安有点懵,这就完了?
  这把肯定暗藏玄机的古怪油纸伞,就没有点后手杀招?
  比如黑烟滚滚,怒吼震天,跑出来一头狰狞恐怖的邪祟阴物?
  当初山间小路遭遇的嫁衣女鬼,让陈平安记忆犹新,处处牵着他们的鼻子走,精通雷法的目盲道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,若非风雪庙魏晋一剑破开地界,尽显剑仙风采,恐怕陈平安当时就要被迫使出两缕剑气,就不会有之后与少年崔瀺在井口对峙的机会了。
  陈平安蹲在地上,怔怔盯着油纸伞,喝了口酒后,还不忘提起雨伞抖了几下,伞内有簌簌灰烬倾泻的细微声响。
  陈平安蹲在那里挠头,喝着酒,心头感觉有些空落落的,在落魄山竹楼习惯了每天死去活来,如今就像……喝惯了烈酒,再去喝水?
  不过陈平安默默安慰自己,不管这把油纸伞跟哪个书生有关系,还是进了宅子之后才被阴物隐匿其中,雨伞内的这点小古怪,肯定只是探路的过河卒而已。所以千万不可掉以轻心,于是陈平安站起身,坐在桌边,借着灯火,从方寸物中驾驭出那支风雪小锥笔,呵了口气,开始画符,符箓还是宝塔镇妖符,但是符纸不再是黄纸,而是换成了一张金色质地的符纸。
  画完一张符纸,陈平安习惯性拿起手边的酒葫芦,仰头灌了一大口酒,略作休整之后,等到气息平稳,才敢下笔。
  风雨夜,风雪笔,略带酒意的陈平安,下笔如有神。
  手边是一枚朱红色的养剑葫,和木匣内的两把降妖除魔。
  当然还有床榻上,道士张山的呼噜声相伴。
  ————
  疾风骤雨,偶尔被电闪雷鸣撕开夜幕,距离古宅外的一座小山坡上,有一位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,神色灰暗,摊手望去,一枚造型古朴的青铜花钱,突然崩碎开来,中年道人脸色阴沉不定,忍着心疼,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丢掉,冷哼道:“一双人不人鬼不鬼的狗男女,还要负隅顽抗,徒增痛苦罢了。”
  中年道人身旁站着一位衣衫单薄的高大男子,浓眉大眼,任由雨水怕打全身,眼眸之中,偶有一丝金色光芒闪过,腰间悬挂有一只拳头大小的印盒,眼见着道人偷鸡不成蚀把米,白白损失了一员心腹爱将,便有些不耐烦,冷笑道:“若是还要硬闯进去,那么事成之后,可就不是五五分账了!”
  道人不愿在此事上纠缠不休,放过来问道:“那大髯刀客是何方神圣,为何恰好在今夜造访古宅?”
  高大男子嗤笑道:“听说去年末彩衣国来了个外地游侠,仗着有把好刀,收拾了几头不成气候的乡野阴物,就暴得大名,观其行走于这场大雨中展露出来的神意,顶多就是一位四境武夫,若是别处,还要忌惮几分,如今在我的地界上,不值一提。到时候你我一并收拾,你大可以拿去制成傀儡,我决不阻拦,但是刀要归我。”
  中年道人一挥拂尘,全身雾气升腾,被雨水浸透的道袍竟是瞬间干燥,笑道:“那就这么说定了。”
  高大男子犹豫片刻,仍是问道:“那古宅主人的靠山,当真已经在神诰宗内部失势?”
  中年道人点头笑道:“你这位山神的消息,未免也太阻塞了。”
  高大男子满脸阴霾,咬牙切齿道:“还不是怪那栋宅子的出现,弄了个神诰宗密不外传的破烂阵法,一点点蚕食了方圆百里的灵气,害得我这百年以来,金身渐渐朽坏,如今谁还愿意把我当山神看待,混得比别处的土地爷还不如。此仇不报,难解我心头之恨!”
  中年道人点头称是,安慰一番。
  事实上,此处的山神庙,也就是供奉男子金身的地方,本就是未被彩衣国朝廷敕封一座淫祠,加上遍地乱葬岗,秽气遮天,高大男子接纳香火,侥幸成为山水神祇之后,为了修行,不惜涸泽而渔,加速了山水枯败的进程,古宅作为阵眼的阵法运转,只汲取阴煞之气,而不损耗山水灵气,反而维持了山水平衡才对,但是这些内幕,多说无益,堕入魔道的中年道人和不走正道的此地山神,双方心知肚明,反正谁都不是什么好鸟。
  高大男子突然厉色问道:“我是为了夺回全部地盘,你是垂涎那头女鬼的身躯,一旦为你掌控驱使,必然如虎添翼,那么那个家伙,又是图谋什么?难道这古宅之中,还有我不曾知晓的珍稀法宝?”
  中年道士嘿嘿笑道:“这我可就不清楚了,回头咱们一起问问他?”
  高大男子心中了然,“如此甚好!”
  道人环顾四周,泥土之外,多是一片片山崖惨白的光景,绿树寥寥,但是他却知晓这还要归功于那名女鬼的“闲情逸致”,土地上才能有这点点春意。
  那名女鬼,无论是机缘还是性情,实属罕见,道人亲临此地后,愈发志在必得。
  道人眺望那座古宅,啧啧道:“此树婆娑,生意尽矣。”
  不曾想淫祠山神也是读过书的,笑道:“树犹如此,人何以堪。”
  一修士一神祇,相视而笑。
  ————
  古宅的二进院落,一侧厢房已经漆黑一片,两位书生应该都已入睡,但是背匣少年和年轻道士的房间,灯火还亮着,不等老妪敲响房门,嗜酒如命的汉子,就已经闻到了酒香味,自顾自使劲拍打房门,“可还有酒喝?若是有,那可就是换命酒了,保管你稳赚不赔!”
  老妪没有阻拦,只是说道:“你们自行安排房间。”
  陈平安别好酒葫芦,打开房门,看到一个容貌粗犷的陌生汉子。
  大髯刀客瞥了眼陈平安,大大咧咧问道:“小娃儿,听你的行走和呼吸,应该也是习武之人?如今有无二境?”
  陈平安笑道:“自幼跟随长辈学武,这是头一次行走江湖,还不知境界划分。”
  回头望去,道士张山已经被吵醒,正坐在床边穿鞋子。
  大髯刀客大步跨过门槛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,啧啧道:“不知境界划分?那就是出自穷乡僻壤喽?那为何这趟出门远游,咱们宝瓶洲的雅言说得如此顺畅?寻常小国的乡野之地,可学不来这玩意儿!说,你小子是不是那披着人皮的鬼魅?!”
  刀客拔刀出鞘大半,刀光刺眼,怒目相视,吼道:“速速报上名来,我赵某人刀下不斩无名之鬼!”
  陈平安和道士张山面面相觑。
  难道是因为外边雨大,所以这哥们脑子里进水了?
  鬼魅?
  练气士当中,野路子的散修无数,来历驳杂,哪怕是妖怪草木成精,虽然歧视难免,但是远远称不上被打压追杀,可是鬼修,却是例外,一经发现,几乎人人喊打喊杀,若说生老病死是天道循环,那么练气士的证道长生,属于逆天行事,那么人死入土为安,即是人道,鬼修则违背此理,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。
  仙为生修,神为死授。
  鬼修,刚好是例外,既不是在世之时的生修,也不是死后朝廷敕封、授予金身的山水神灵。
  所以龙虎山真正道法高深的天师,桃木剑所指的对象,四处作祟的恶煞鬼魅,要远远多于藏匿于市井坊间的精怪。
  精怪这个词汇,越是在人来人往、商贸繁华的枢纽地带,就越没有明显的褒义贬义之分。
  事实上,一些大的国家,尤其是山上势力根深蒂固的强盛王朝,即便是老百姓,都习惯了与那些千奇百怪的精魅,共处于人间。
  相传有那许多帮助妇人洗头梳妆、涂抹胭脂、折叠衣物的小巧精魅,它们长有翅膀,飞来掠去,熟稔至极,且生生世世,与主人相亲相爱。
  陈平安根本没有辩解什么,摘下酒葫芦,默默喝了口酒。
  大髯汉子愣了愣,喉咙微动,显然是肚子里的酒虫作祟了,气势骤降,厚着脸皮伸手道:“只要请我喝过了酒,你便是鬼物,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只要不被我当场撞见行凶作恶,一切好说。”
  陈平安摇摇头,不给。
  大髯刀客喟然长叹道:“你这小子,不老实,忒奸猾,明摆着欺负我是那种正派高手啊!”
  道士张山连忙坐下,帮着打圆场,跟大髯汉子用宝瓶洲雅言闲聊起来。
  ————
  古宅内的绣楼美人靠那边,男女依偎在一起,女子身穿青黑大裙,裙摆巨大,不露双腿和绣鞋。
  两人耳鬓厮磨,男子轻声呢喃道:“愿娘子春寒衣暖,愿娘子愁眉舒展,愿娘子次次推窗就是明月当空,绿水青山……”
  面容丑陋至极的女子咿咿呀呀,呜咽起来,如泣如诉,下半身的裙摆翻滚如浪花。
  老妪走在漆黑游廊之中,悄悄叹息,最后坐在悬挂灯笼的廊柱旁,年如一年,日复一年,老妪摸着自己的干枯脸庞,她早已忘记,自己有多少年没有照过镜子了?
  她是如此,想必百年光阴不曾离开绣楼半步的小姐,更是如此吧。
  ————
  汉子跟年轻道士聊着聊着,突然手按刀柄,不复见之前的玩笑神色,郑重其事道:“果如附近那座小镇的传言,妖气来自古宅后院!好重的妖气,此地风水,难怪会消磨殆尽,说不得就是第六境的老妖婆了,两个小娃儿,我这就斩妖去,你们两个见机不妙就撤,别不当回事,此处凶险异常,绝不是你们两个可以蹚浑水的!”
  大髯刀客思量片刻,“倒是不用现在就撤,免得被古宅老妖率先盯上,我哪怕落败,也会尽量拖住他们,到时候听我消息,要你们跑的时候别犹豫!”
  然后这位只见 大髯刀客深呼吸一口气,拔刀出鞘,刀光乍现,只见汉子伸手拨开火盆里的灰尘,抓起一块熊熊燃烧的火炭,握在手心,然后擦拭刀身,火星四溅,衬托得那柄宝刀愈发锋芒无匹。
  哪怕胜算不高,汉子此时满身慷慨意气,可谓英雄气概。
  陈平安递过去酒壶,神色肃穆,“壮士?”
  汉子笑着摇头,手持宝刀,猛然起身,“闲聊时喝个酒,解馋而已,其实斩杀大妖,除魔卫道,比喝酒痛快千百倍!”
  雨夜中,汉子持刀推门而去,往后院大步而行,一抖腕,刀光绽放,照亮四周,大髯刀客抬头望向远处,朗声道:“徐远霞在此,请赐教!”
  道士张山拿起系挂有听妖铃铛的桃木剑,对陈平安沉声道:“我去助他杀妖!陈平安,你是纯粹武夫,在跻身四境之前,不适合对付大妖阴物之流,你就留在此地,如果真有需要,我会出声喊你。”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好。”
  在年前道士身形轻盈地掠出屋子后,陈平安稍等片刻,没有选择待在原地,静观其变,而是走出厢房屋子,隔着一道雨幕,赤手空拳,望向对面的厢房,“我知道是你。”
  熄灯已久的那边厢房,缓缓打开一扇门,走出那位姓楚的读书人,身材修长,手持那支先前被大雨浇灭的火把,面带笑意,与陈平安对视后,读书人扯了扯嘴角,抬起手臂,手心在火把上端摩挲,瞬间点燃火把,尾端轻轻往走廊柱子上一戳,就将整支火把钉入其中,“你的话最少,但是最聪明,当然了,本事也不小,能够除掉白鹿道人的铜钱鬼物。只不过三境的鬼物,说到底也就那样了,少年郎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啊……”
  陈平安一言不发,消瘦身形毫无征兆地消失于原地。
  那个读书人微微错愕。
  一道身影在电光火石之际,就掠过厢房之间的雨幕,直扑而来,有些托大的读书人甚至来不及回神,就被拳罡如白虹挂空的一拳,迅猛砸在头颅上,整个人倒撞出去,连房门带墙壁一并打穿,跌入外边抄手游廊的读书人,最后撞在了一根粗壮廊柱上,后背心的廊柱砰然龟裂出一张小蛛网,读书人这才堪堪止住后退身影,呕血不止,神魂剧震,满脸惊骇。
  不单单是拳法劲道之大,骇人听闻,而是拳意与拳罡相交融,打在他身上,真是如仙人手中的打鬼鞭,狠狠鞭笞阴物一般,天生克制。
  砰然一声巨响。
  这次是一拳击中脖颈。
  连人带廊柱一起向后倒塌。
  读书人被这两拳打得那叫一个血泪模糊,面目狰狞,衣衫崩裂,就要现出原形真身,再也顾不得什么布局不布局了。
 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古怪的说法,“初一。”

第两百一十七章 剑仙
  混江湖久了,谁还没有一点压箱底的本事和法宝。
  当楚姓书生听到“初一”这个称呼后,就没来由心弦大震,心知不妙,说不定就是那名少年的杀手锏,但是却无法感知到那股危机,起始于何处,狼狈不堪的楚姓书生心思急转,一咬牙,从袖中滑出一颗青白色的圆球,流光溢彩,一看就不是俗物。
  楚姓书生五指紧握之后,那颗圆球如蜡烛遇火融化,粘稠如水银的汁液,迅从他手臂处蔓延开来,迅速覆盖全身,下一刻,修长男子竟然穿上了一具洁白如雪的甲胄,中央的护心镜,精光闪闪,是光明铠样式,世俗世界的道观寺庙之中,天王灵官神像多穿此甲,蕴含光明正大之意。
  如果不是察觉到性命都受到威胁,楚姓书生哪怕恢复真身,也不愿使出这颗价值连城的“甲丸”,甲丸是兵家至宝,倍加推崇,价格没有最贵只有更贵,并且一向有价无市,它们一般由墨家机关师和道家符箓派联手锻造,平时收敛为拳头大小的丹丸模样,不占地方,方便携带,一上战场就可以浇灌真气,瞬间宝甲护身,坚不可摧。
  楚姓书生有甲丸宝甲护身,铠甲表面散发出一层微微荡漾的洁白光晕,如大雪满地的月夜景象,读书人站起身,比起之前多了几分从容,苦笑道:“少年郎,你可是把我害惨了。原本这件光明铠,是为了预防出现分赃不均的结果,到时候就可以用来抵御白鹿道人和山神的联手攻势,现在早早露出了马脚,他们一定会更加小心防范,这可如何是好?”
  虽然言语轻松,但是书生没有丝毫掉以轻心,当下还有些百思不得其解,怎的少年喊出“初一”之后,就没了下文?即无宝剑出鞘,离开木匣,从对面厢房那边飞掠而至,也没什么隐藏在暗处的援手扑杀而来。
  楚姓书生疑惑不解。
  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郎,绝对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家伙。
  两拳就差点打得自己现出原形,恐怕那个莽莽撞撞去斩杀大妖的大髯刀客,以他的四境实力,都做不到。
  虽然“初一”没出现。
  但是楚姓书生依然能够断定,这个初一只要露面,必然是不容小觑的高手,或是杀力巨大的攻伐法宝。
  陈平安则是有些恼火,重重拍打了一下腰间养剑葫。
  如今葫芦里的那把“初一”,莫名其妙就性情大变,之前是脾气暴躁,动辄要陈平安吃苦遭罪,可自打离开落魄山后,就成了个惫懒货,整天死寂不动,甚至跟陈平安发脾气的心思都没了,在陈平安重拍养剑葫之后,依旧纹丝不动,悬停在养剑葫芦内的虚空当中。
  倒是碧绿幽幽的飞剑十五,嗡嗡作响,在主动跟陈平安进行情绪上的粗浅交流,大概是想说初一不愿出战,它十五可以代劳。
  两柄飞剑,开窍之后,像是尚且不会开口言语的稚童,灵智已有,但是不高,更多还是凭借本能行事,陈平安的心声和心意,它们能够清晰感知,但是双方往往沟通不畅,而且陈平安只能依稀知晓它们的情绪好坏,交流起来还是不容易。
  看到陈平安的这个动作之后,楚姓书生立即凝神望去,只瞧见那只朱红色的酒葫芦,光彩黯淡,并无异样,瞧不出半点气象神异的端倪,其实在这之前,在古宅外大雨中的相逢初期,楚姓书生就仔细打量过了背匣少年和年轻道士,当时就觉得不该是什么世外高人才对。彩衣国的朝野,山不高水不深,卧不了虎,也藏不住龙。白鹿道人之流,就已是威震一方的宗师神仙。
  不出意外,楚姓书生才是那条兴风作浪的过江龙,如此才合情理。
  他这趟离开府邸,从古榆国南下彩衣国,为了这栋宅子里的东西,费尽心机,哪怕稳操胜券,仍是徐徐图之,先拉拢白鹿道人和淫祠山神,三方各取所需,然后结交姓刘的世家子弟,诱骗他来此山游历,与那两个盟友说是自己不惜亲身涉险,先行探查虚实,凭借着刘姓书生自幼浸染的一身官衙气和书卷气,以此遮掩他身上那点淡薄妖气,真正目的,还是勘探阵法所依的地脉,以便大战之中,浑水摸鱼,偷了那件法宝,便不与白鹿道人和山神过多纠缠,靠着出人意外的甲丸护身,远走高飞,返回古榆国继续潜心修行。
  至于那名大髯刀客的出现,不过是他临时起意,便在附近城镇散播谣言,推波助澜,将古宅渲染得愈发妖风邪气,事实上百年以来,古宅阴气浓重是真,可残害百姓、暴虐一方还真没有。为的就是让这座池塘之水更加浑浊,有利于他轻松脱身,哪怕大髯刀客耗去一些古宅主人的道行,也是好事,若是能够支撑到白鹿道人和山神赶来乱战,更是好事。
  而那位古道热肠的大髯刀客,哪里晓得这些内幕,循着那些风言风语,在最近一座小镇喝过了两大碗烈酒,便热血上头,刚好觉得那场大雨古怪,便火速动身斩妖而来。
  其中山神亲自涂抹油膏的火把,白鹿道人藏有铜钱鬼物的油纸伞,俱是不起眼、却很花心思的物件。
  一个是帮忙此地名义上的主人,淫祠山神近距离查看古宅内部气机,一个是帮着白鹿道人布置机关,找机会现身,由内而外,毁去古宅那些用来抵御外敌的手段,比如那些残败不堪的神诰宗青词符文,残留有一缕道家正宗气韵的影壁,这些手法,帮着风雨飘摇的古宅,挡下了多次阴险袭击。
  结盟三方,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。
  不过这才正常,若非如此,在弱肉强食的山野修行,恐怕早就身死道消,沦为其他凶狠修士的垫脚石了。
  与世无争的练气士有没有?当然有,比如这栋古宅,男女主人和老妪,主仆三人百年以来,深居简出,下场如何,便是当下人人觊觎的凄惨境地了。
  不愿节外生枝,楚姓书生选择主动退让一步,微笑道:“陈公子,你我其实并无仇怨,何必生死相见,只要陈公子今夜愿意退出古宅,将来只要路过古榆国,我楚某人一定以美酒款待公子,便是公子想要去古榆国皇宫饮酒,例如挑选一个风雪夜,楚某人就能与陈公子拎着酒,高坐于皇宫大殿屋脊之上,大大方方饮酒赏雪便是,完全不用担心古榆国皇帝会动怒赶人。”
  说实话,楚姓书生虽是来历不正的精魅出身,但是修出人身之后,不知经历了什么,气态不俗,卓尔不群,简直比起钟鸣鼎食的豪阀俊彦,还要有富贵气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,想来定然是有其独到机缘,才能有今天的风度雅量。
  陈平安终于开口说话,问道:“听说古榆国皇帝姓楚,你也姓楚,有关系?”
  楚姓书生犹豫了一下,似乎是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,点头微笑道:“关系有一些,但是没有什么血缘关系,总之相互依附,同时相互提防,比较复杂,一言难尽。”
  楚字,上林下疋,疋字可作“足”字解,双木为林,树下有足,楚姓书生以此作为自己的姓氏,不言而喻,多半是古树成精。
  只不过陈平安的读书识字,如今还是停留“粗通文墨、偶有会意”的表面功夫上,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准确“解”字的精深地步,毕竟远远不如崔瀺或是魏檗那样学问淹博。
  陈平安打量了一下楚姓书生身上那副铠甲,打定主意,先不动用十五,刚刚借此机会,试试看自己的拳法斤两,好确定自己三境境界的深浅,便又问道:“你是练气士第几境?”
  楚姓书生笑道:“第五境而已。”
  这当然是自谦之词。
  只差一步就是中五境的神仙,怎么可能是“而已”?要知道那些宗字头的仙家豪阀,中五境修士一样是身份极其金贵的存在,不是地位清贵的长老供奉,就是职掌一方实权的执事,宗门尚且如此,更不用说古榆国、彩衣国这些好似弹丸之地的小国了。
  但是楚姓书生略带自得之意的谦虚,在一根筋的陈平安听来,那就是货真价实的“而已”了。这就是道士张山嘴里的第五境“大妖”?陈平安手腕轻轻扭转,咧嘴一笑,嫁衣女鬼打不过,眼前这位穿着乌龟壳的家伙,还真可以拿来练练手,能够打死是最好,打不死自己也不亏,毕竟还有飞剑傍身,不是一把,是两把!
  当初陈平安刚刚练拳没几天,就敢遛狗一般逗弄正阳山搬山猿,实力不去多说,仅就胆量气魄而言,确实要强出世间武夫太多。当然一旦选择搏命,步步为营,小心谨慎,亦是陈平安的强项。
  楚姓书生无奈道:“为何还要打?”
  陈平安给了个直白无误的答案,“不打过了你,我朋友和那个刀客会很危险。”
  楚姓书生眼神阴森起来,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,更何况是他这么个见惯了人间荣华的强势地头蛇,“少年郎,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喽?我可是明明白白告诉你,古宅外头,还有两位虎视眈眈,你当真要掺和进来?真当我怕了你?”
  陈平安的答复,让那个楚姓书生火冒三丈,“你怕不怕我,跟我打不打你,没关系。”
 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之所以拖延这么久时间,可不是陈平安为了抖搂威风,而是他要先确定养剑葫内那两位小祖宗的意思。
  这会决定他应该怎么打这场架。
  本名小酆都的飞剑初一,当初在泥瓶巷祖宅现身,如一条小小的白虹挂在空中,虽然剑身纤细,但是充满了堂堂正正的磅礴气势,锋芒毕露,没有任何的遮遮掩掩。
  而与杨老头以物换物的飞剑十五,则要气势稍异,飞剑神意更偏向于幽静,在养剑葫内的动静,也都是骤然而停骤然飞掠,来去匆匆,极其迅捷,每次都会在养剑葫内壁处紧急悬停,只差丝毫就要撞上,跟初一在养剑葫内的四处乱撞,疯狂碰壁,截然不同。
  所以陈平安大致断定,小酆都,或者说被他擅自取名为初一的白虹飞剑,比十五更加锋利,且更为坚固,但是缺陷也很明显,就是剑速慢,且不容易被陈平安完全掌控,所以会导致每次出剑,不够精准。若是僵持不下的胶着局势,尤其是略占上风的大好形势下,大可以让初一露面,一顿乱撞,反正不怕磕坏碰坏,但是战况险峻的情形下,还是需要温顺且疾速的十五来帮助一击致命,用以一锤定音。
  本命飞剑当然很强大,这可是天下剑修梦寐以求的立身之本,一旦侥幸拥有,更是珍若性命的心头好,也是让其余百家练气士无比头疼的存在。可是任意一把本命飞剑,都有两个问题,一是得来不易,炼剑所需的天材地宝,不计其数,二是以杀力惊人著称于世,不出气府就有一种无言的震慑力,但是一旦出窍杀敌,只要出现丁点儿损耗,例如剑刃崩出缺口、剑身浮现裂缝等等,修养一把残缺受损的本命剑,又是一桩天大的开销。
  所以才会有一句谚语流传山上,富也剑修,穷也剑修,一夜之间倾家荡产也是剑修。
  这就是陈平安先喊初一出战的原因所在,担心十五首次正式登场杀敌,然后就飞快落幕。
  双方各有各的坚持,既然谈不拢,就只能见真章了。
  真身为古树精魅的楚姓书生,伸出一根手指,敲了敲熠熠生辉的胸前护心镜,“你的拳头不是很硬吗,来,尽管朝这里打,这副价值三千雪花钱的珍稀甲丸,是古榆国皇家的地字号库藏,姓陈的,打碎了算你本事!”
  陈平安哪里会跟他客气。
  脚尖一点,地砖竟是瞬间碎裂,足可见前冲势头之迅猛。
  古话说树挪死人挪活,不是没有道理的,树精书生虽然是五境练气士,体魄不弱,但确实不精通辗转腾挪和近身厮杀,所以这才花了巨大代价攫取甲丸,当做关键时刻的保命符。
  楚姓书生,先天身躯坚韧,加上宝甲覆身,聚气凝神,好整以暇地迎接少年出拳。
  一拳过后,势大力沉,以至于护心镜凹陷寸余,楚姓书生整个人倒飞出去,撞在古宅最外边的院墙之上,但是这次再无半点狼狈姿态,倒是背后的墙体轰然碎裂,露出惊世骇俗的一幕瘆人场景,墙内不是砖石,而是纠缠盘踞的树根,正在缓缓蠕动。
  楚姓书生拍了拍肩头尘土,讥讽笑道:“就这点能耐啦?若无一颗六境英雄胆,哪怕楚某人从头到尾站着不动,任由你打上百拳千拳,陈公子想要一鼓作气打碎甲丸,还是很难啊。”
  武夫的四、五、六这三境,不再局限于淬体,而是上升到炼气的武学高度,因此被誉为小宗师境,每层境界应对魂、魄、胆三物,一旦大成,武夫的战力就会层层拔高,反哺肉身不说,对峙练气士也有了更多底气,尤其是对付精怪鬼物,更是事半功倍,次次出手,拳罡所至,如烈日灼烧,万邪辟易。
  一拳得逞,打在预料之中的实处,陈平安之所以没有追击,不是强弩之末,恰恰相反,这一拳只是下酒菜碟而已,陈平安主要是被书生身后的古怪墙体所震惊,难道整栋古宅的墙壁之内,皆是如此,根深蒂固?
  后院那边,时不时有光芒绽放,一闪而逝,照耀夜幕,期间夹杂有大髯刀客的呼喝声。
  三张黄纸宝塔镇妖符已经用完,但是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的镇妖符,藏在陈平安袖中。
  以及两张缩地符。
  陈平安默念一声,可以了。
  之前几次出拳,都是靠着身形矫健,其实都是直来直去的路数。
  然后陈平安这一次不一样了,摆出一个极其古意的拳架,一步踏出,双臂舒展,缓缓握拳,行云流水。
  一瞬间,陈平安拳意如洪水倾泻,真真正正能够刺人眼眸,落在对面楚姓书生眼中,简直就是一轮大日起于东海,骇人至极。
  神人擂鼓式!
  楚姓书生咽了口唾沫,心想是不是再坐下来聊聊?
  为何感觉宝甲护身都未必安稳了?
  眼前少年分明尚未跻身武道炼气三境!
  为何会有如此蛮不讲理的浑厚拳意?
  楚姓书生心生退意,最少也应该避其锋芒,不要再傻乎乎任由拳头砸在身上才是,当他刚要转移位置的瞬间,那少年竟是凭空消失,转瞬之间就来到了书生跟前,一拳砸在甲丸遮覆的肋部,气势汹汹,力道很大,打得楚姓书生向一侧踉跄横移出去,但是同时让他松了口气,摆出正儿八经的拳架之后,少年的拳意吓人归吓人,但是气力似乎增长不多。
  光脚老人曾经在落魄山竹楼笑言,老夫这神人擂鼓式,重先手第一拳,第一拳到了,神意牵引,首尾相连,之后十拳百拳就自然而然到了,所以第一拳一定要砸中对手,之后能够递出多少拳,就靠一口气能够撑到什么时候下坠。
  所以陈平安为了第一拳不落空,不惜使用了一张缩地符。
  之后,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,力道只是比之前略重些许,捶在楚姓书生的各处气府,甲丸宝甲光芒流淌,陈平安拳头砸在何处,光彩就在何处猛然亮起,不愧是古榆国名列前茅的珍藏法宝。
  每次试图躲避,都像是只差半步,偏偏就是躲不开那一拳,毫无还手之力的楚姓书生,在结结实实挨了第十拳之后,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一片。
  肩头,胸口,肋骨,腹部,后背心,头颅太阳穴,眉心,手肘,膝盖。
  无一处不是少年拳头的“立足之地”。
  陈平安出拳快若奔雷,关键是在楚姓书生眼中,少年始终眼神平静,呼吸沉稳,心太定了,每一步和每一拳的搭配,恰到好处,浑然天成,简直是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。
  十五拳之后,陈平安的拳头已经血肉模糊,露出些许白骨,但是陈平安对于这点不痛不痒的皮肉之苦,岂会在意?
  比起仿佛铁锤一点点敲烂十指血肉、寸寸敲碎骨头之苦,比起自己动手剥皮抽筋之苦,陈平安都要觉得这点疼痛,都能算是在舒舒服服享福了。
  楚姓读书人已经现出一半真身,变得身高一丈,眼眸青绿,一张脸庞布满青筋,宝甲之下可见肌肉鼓涨的迹象,如老树虬曲。
  他双臂格挡在面目之前,一次次被击飞出去,竭力高喊道:“白鹿道人,秦山神,事情有变,快来助我!”
  古宅外的那处山坡,淫祠山神闻声后微微变色。
  先前楚姓书生插在廊柱上的那支火把,火花很快就从火焰剥离出去,星星点点的火焰,四处飘荡,虽然大多很快消散,但是也有一些小火团,陆陆续续通过抄手游廊飘向三进院子那边,能够让山神通过如同自己眼眸的火焰,观察古宅内的景象。
  所以楚姓书生跟少年的交手过程,山神看得一清二楚,这让他有些为难,不是为难出手相助,而是为难应该何时入场,才能捞取最大好处。那古榆国书生在宝甲破碎之前,他才懒得去雪中送炭,宰了少年,帮着书生保住了那副甲丸宝甲,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。
  手捧拂尘的中年道人突然说道:“大胡子刀客的那把宝刀,锋锐程度,出乎想象,贫道若是再不出手,恐怕就要伤及女鬼真身了,怎么说,秦山神是随贫道一起去,还是继续旁观压阵?”
  淫祠山神笑呵呵道:“既然是你我是盟友,就该共进退,哪有临阵退缩的道理。”
  道人哈哈大笑,向前抛出那柄雪白拂尘,即将落地之时,幻发出一头身形高大的白鹿,道人一掠而去,骑乘着白鹿快速前奔,道袍大袖鼓鼓荡荡,也亏得附近没有樵夫百姓,否则估计就要纳头便拜,高呼神仙了。
  淫祠山神没怎么使用术法,只是简简单单一步跨出,就走到了白鹿和道人身侧。
  白鹿奔跑如风,很快就来到古宅外,中年道人身形一冲而起,白鹿瞬间重新化为拂尘,掠向主人手中,道人大笑道:“楚兄,贫道来助你杀敌!”
  陈平安在递出二十拳后,就已是极限,只可惜仍是无法打碎那副甲丸宝甲。
  虽然楚姓书生被打得七窍流血,魂魄震荡,真身彻底暴露,几乎整条抄手游廊都被两人毁坏殆尽,但是楚姓书生只是失去了一战之力,依靠着天赋异禀和光明铠,自保还有余力,不至于被那少年的拳罡活活震死。
  然后手持拂尘的白鹿道人就从而天降。
  陈平安刚刚收回一拳,轻轻一拍腰间养剑葫。
  一缕白虹掠出朱红小葫芦,直刺刚刚被打得凹陷进去的宝甲护心镜。
  甲丸几乎所有光彩流萤都汇聚在护心镜上。
  宝甲发出瓷器碎裂的轻微声响。
  那缕白光反弹而退,一闪而逝,不知去向。
  奄奄一息的楚姓书生惊慌至极,但是很快就满脸狂喜,宝甲并未被刺穿,自己还没有死!
  但是下一刻,他便只觉得眉心处一凉,魁梧身躯颓然后仰倒去,他在弥留之际,气急败坏地撂下一句狠话:“接连坏我大道根本,咱们走着瞧!”
  说完这句话后,倒地不起的楚氏书生,竟然变作一大截青色枯木,腐朽成灰,失去主人的宝甲也恢复成光可鉴人的圆球模样。
 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。
  原来是在初一之后,葫芦内又有一丝幽绿光芒掠出,以快过先前那道白虹剑光许多的速度,一前一后,抓住宝甲凝聚灵气防御护心镜的间隙,第二柄飞剑轻而易举便钻透了楚姓书生的眉心。
  站在古宅高墙上的淫祠山神惊呼道:“本命飞剑!”
  转头就是一大步跨出去,身形很快出现在十数里之外,阴风一吹,大汗淋漓。
  “娘咧,剑仙!”
  那个双脚刚刚点地,飘落在游廊当中的白鹿道人,脚尖一点,拔地而起,二话不说就跑了,在空中猛然丢出拂尘,白鹿落地,道人骑乘在背脊上,仓皇远遁。
  陈平安有些愕然,站在原地,一头雾水,心想我一个练拳还没两年的门外汉,怎么就成了剑仙了?我连剑修都还不是啊。

第两百一十八章 仙师驾到
  古宅后院,绣楼外边,大战正酣。
  远游至此只为斩妖的大髯刀客,虽然武道境界不算太高,扎扎实实的四境,但是手中那柄宝刀,却是品相极高的神兵利器,灌注真气之后,出刀之际,红光绽放,隐约有风雷声,势不可挡。
  先前守在三进院子的老妪,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三境练气士,只是年寿已高,精力不济,仍是不敌大髯豪侠和那柄宝刀,十数个回合就被大汉以刀背击晕,一脚挑踹,撞入厢房内,昏死过去。
  原本老妪不至于如此不堪,只是久在樊笼里,被阵法聚拢过来的阴煞之气浸染已久,虽然不是见不得光的阴物鬼修,却也天然畏惧那柄宝刀的阳刚之气。而且大髯刀客游历四方,搏杀经验极其丰富,老妪的迅速落败,确实在情理之中。
  最后一进院子,起先古宅男主人选择独自退敌,从美人靠那边飘落院中,挑了一把尘封已久的长剑,剑身清凉如水,与刀客对敌,剑走轻灵,并不与宝刀硬碰硬,每次出剑,直刺大髯汉子的关键气府,剑尖吐露青色剑芒,在雨幕当中带起一丝丝凄美流萤。
  大髯刀客出手,颇有沙场悍卒的风采,粗朴无华,每一次出刀多快而猛,招式并不繁复,也谈不上如何精妙,刀刀干脆利落,收放自如,一刀不中则已,一中必重伤。对阵那位黑衣男子的上乘剑术,大髯刀客犹有余力。
  给他瞧出一些蛛丝马迹,汉子出刀更加迅猛,因为有了几分真火,大骂道:“你这鸟人,明明出身仙家正道,好好的大道长生不去争取,为何要自甘堕落?!到头来沦为半人半伥鬼,偏袒这女鬼,祸害得此处方圆数百里,荒无人烟?!你说你该不该死!”
  大髯汉子怒喝一声,双手持刀,重重斩下,一刀砍在那人剑上,砍得连人带剑都给崩出去数丈,面容年轻却白发苍苍的古宅主人,一路倒滑,脚下雨水四溅,好不容易站定身形,咽下一口涌至喉咙的鲜血,神情枯槁的男子手腕一拧,抖了一个剑花,瞬间搅碎剑尖附近的无数雨滴,碎裂声响宛如春日爆竹。
  大髯汉子一脚向前重重踏出,一手提刀,宝光流转,照耀着整条胳膊都笼罩在光辉之中,大汉一手伸手指向那男人,怒目相向,“佛家说回头是岸,你这个欺师灭祖的混账玩意儿,还不收手退下?!真当我徐某人不敢连你一并斩杀?!”
  那个男子是今夜第一次开口说话,大概是腹有诗书气自华,虽然嗓音沙哑,如石磨钝刀,但是气质清雅,神色从容,非但没有恶语相向,反而是打趣道:“佛家还说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”
  大髯刀客环顾四周,抬头瞥了眼大门紧闭的二楼美人靠,收回视线后,讥笑道:“呦,还有心情跟我在这磨嘴皮子,看来是有些依仗了,也对,凭你的出身,和这份五境垫底的练气士修为,说不得在这百年之间,早已经营了偌大一份肮脏家业,否则附近的山水神祇也不会对你的所作所为,视而不见。如果我没有猜错,你虽然肯定是没脸皮去认祖归宗了,但是在外边,没少做扯虎皮大旗的勾当,才能唬得外人不敢动你分毫。”
  说到此处,大汉已经怒极,面容如寺院塑像里的天王怒目,舌绽春雷道:“是也不是?!”
  手持长剑的男人微笑不语,眼眸深处有些怅然。
  大髯汉子厉色道:“给了你重新做人的机会,自己不要,那就莫怪徐某人斩妖无情了!”
  男人在汉子出刀之前,喟叹一声,有些愧疚,然后咬破手指,在剑身之上画符写字,以自身精血写就一封青词丹书。
  青词宝诰,是道教科仪之一,相传在远古时代就能够上书神灵,直达天庭,勾连天地,一旦精诚所至,被神灵接纳,便有种种神通降临于身,例如写给雷部神灵的青词,一旦显灵,甚至能够手握雷电,金身护体,短时间内如同莅临人间的雷部神将,妙不可言。
  “难怪影壁那边留有上等青词的残余气韵,你这鸟人竟然是神诰宗正式弟子,真是百死难赎!”
  大髯汉子气得几乎要跳脚,一刀劈出,倾力而为之下,光华爆炸,衬托得整座院子都亮如白昼。
  对于他来说,妖魔鬼怪,作祟人间,它们的暴虐行径,再令人发指,见惯了古怪事和凄惨事的大髯汉子,都不会太过震惊,因为那就是妖魔鬼怪的天性,若是它们与人为善,那才是奇怪事情,所以大髯汉子从来都是竭力打杀便是,不会像今天这样如此愤懑。
  可是一位练气士改正归邪,仗势欺人,才是最让大髯汉子愤恨的举动。
  暴怒之下的大髯刀客,气势惊人,气盛则刀强,何况那把宝刀,本就是一件江湖宗师都要垂涎三尺的神兵,一时间院子之中,刀光绚烂,罡气激荡,使得不幸落在小院的雨水,尚未触及青砖地面,就已经在空中化作齑粉。
  虽然使出了师门绝学,可是古宅男子太过精神萎靡,皮囊腐朽,如风烛残年的老人,境界勉强维持在五境门槛上,但是气机早早所剩无几,如河床宽阔却无多少水源的溪涧,几乎就要干涸见底了,这也使得剑身之上的青词宝诰,为长剑增加的攻伐力度,成效甚微。
  绣楼二楼,身穿青衣青裙的女鬼,终于忍不住现身,她一手掩面,一手扶住廊柱。
  随着她的出现,院墙那边,还有院中地面,游廊柱子,一根根粗如手臂的树木根须,如床弩箭矢激射而至。
  原本已经稳占上风的大髯刀客,顿时险象环生,仍是怡然不惧,身形在院中辗转腾挪,躲过一枝枝树根箭矢,顺便一刀刀斩断擦身而过的暗器,汉子气概豪迈,身陷险境,却放声大笑道:“老妖婆果然是树精鬼魅!来得好,徐某人就斩断你的全部根须,到时候留你一口气,要你在烈日下曝晒而亡!”
  一位年轻道人从游廊飞奔而来,小腿上张贴有一双黄纸符箓,使得他奔跑如一阵清风,让人眼花缭乱,背负桃木剑的年轻道士一边奔跑,一边大喊道:“徐大侠,小道来助你杀妖!”
  大髯刀客被一条树根撞在肩头,高大身形借着巨大冲劲,在空中旋转一圈,一刀砍断那树根,摔落地面的树根犹然扑腾不止,而缩回墙面的那截树根,断口处有黑血渗出,散发出腥臭气息,加上阴沉雨水,使得院子瘴气横生,好在大汉一身武道真意流转不停,相当浑厚,如一层金光庇护体魄,眼见着年轻道人过来凑热闹,大髯汉子吐出一口血水,气笑道:“小道士,好意心领!但是莫要帮倒忙,带上你朋友速速离开宅子!只管去那座小镇备好美酒,犒劳徐某人,这就是帮了天大的忙了!”
  年轻道士却是不愿就此离去,斩杀妖魔,为民除害,义不容辞!
  身为龙虎山天师府一脉的旁支弟子,哪怕关系再疏远,哪怕离着那座道教圣地,隔着千山万水,他张山,哪怕再籍籍无名,道法微薄,那也是张家正统天师的千万候选人之一!
  年轻道人双腿所贴符箓,正是重金购买的神行符,能够支撑约莫一炷香时间,神行符,又名甲马符,顾名思义,能够帮助使用者行走如奔马,仿佛上古神人御风巡狩。神行符因此得以跻身符箓丹书九阶流品当中的第七品,哪怕再昂贵,对于战力欠缺、体魄孱弱的年轻道人来说,物有所值。
  擒贼先擒王。
  道士张山双指掐剑诀,奔走于游廊当中,抬头望向绣楼二楼,道:“急急如律令,去!”
  背后桃木剑嗖一下,从年轻道人背后飞掠而出,随着剑诀双指的轻微摇动,却也不是直直杀向绣楼廊柱那边的树精女鬼,而是兜了一个大圈,划出一个精妙弧度,最终绕过廊柱,从侧面刺向女鬼的面目。
  女鬼不但要帮助楼下夫君压制大髯刀客的宝刀锋芒,此刻还要分心对付这柄破空呼啸而来的桃木剑,便顾不得一手遮掩丑陋容颜,原来她半张脸庞血肉腐烂,蛆虫爬动,白骨惨然,仅剩半张稍稍完整的容颜,也是如瓷器的冰裂纹,这副令人作呕的恶心姿容,胆子小一些的凡俗夫子,恐怕就要当场吓死。
  数根拇指粗细的青色树枝从廊柱中破裂而出,死死缠住那柄只差寸余就要钉入脸庞的桃木剑,
  刹那之间,桃木剑上亮起一粒黄豆大小的银色符光,在剑身上下滚动流走,一点灵光即符胆,使得那些树枝如遇烈火,呲呲燃烧,青烟阵阵。
  女鬼如遭雷击,撕心裂肺地哀嚎一声,赶紧扭过脖子,不敢再看那点灵光,猛地一挥衣袖,几乎要被烧成焦炭的树枝裹挟桃木剑,一起被摔入绣楼闺房内,女鬼转头之后,由于动作太大,脸上血块和蛆虫一起甩落在美人靠上,女鬼轻轻呜咽起来,不知是疼痛,还是难堪。
  “莺莺!”
  持剑男子看到这一幕后,轻呼出声,情难自禁,喊出了女鬼的闺名,男子心痛不已,凄然道:“你们欺人太甚!为何要与淫祠山神狼狈为奸,如此逼迫我们夫妇?!拙荆虽是鬼魅精怪之身,可从无害人之举,百余年来,我除了以自身气血维持拙荆生机,不过是以古宅为阵眼,吸纳方圆三百里的阴气秽气而已,反而是那淫祠山神,夺山水气运为自身修为,你们一个自诩为豪侠,一个身为道人,为何不去找他的麻烦,反而来此咄咄逼人?!”
  说到这里,持剑男人悲愤大笑道:“就因为我们夫妇不是‘人’,姓秦的贵为山神,你们便觉得正邪分明了?”
  皮囊腐败、气血几无的持剑男人,横剑在胸前,低头凝视着那抹雪亮剑光,曾几何时,宗门巍峨,青山绿水,仙鹤长鸣,洞天福地,他也曾在那边修习剑术,熟读一本本青词宝诰,也曾是一位有望跻身中五境的年轻俊彦,只是突然一封家书寄到山门,说是与他青梅竹马且媒妁之言的姑娘,重病缠身,郡城最有名的郎中也已经无力回天,家书要他安心修行便是,因为哪怕下山,也多半赶不及见上女子最后一面,家书末尾,父亲还暗示他,这门婚事,绝不会成为他以后在神诰宗往上走的阻碍。
  他烧毁家书,仗剑下山。
  回到家乡之时,女子已经死去。
  他一意孤行,以神诰宗一门秘术,以心头血书写了一张招魂符,带着女子尸体,牵引着她的残留魂魄,连夜赶往深山老林,日出则藏身于洞穴,日落则匆忙赶路,试图寻找一处阴气浓重之地,希望能够帮助她还魂回阳,之后百余年间,他花光家底,费尽心思,耗尽修为,建造出了古宅,盗取了古榆国一棵祖宗雌榆的木芯,以移花接木的邪门秘术,将女子魂魄与木芯融合在一起,她衣裙之下,早已无足,唯有树根,整栋古宅,既是帮她续命,也是画地为牢……
  他们在绣楼之上,一起拜了天地,遥拜父母高堂,最后夫妻对拜,从此相依为命。
  只有女子的贴身丫鬟,对他们不弃不离,从青丝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妪。
  往事不堪回首。
  持剑男人喃喃道:“若是世道如此,我们夫妇苟活也无甚意思了。”
  大髯刀客停下宝刀,伸出一只手,高高举起,做出休战的姿态,沉声问道:“期间可是有什么隐情?”
  男人惨笑道:“淫祠山神觊觎古宅已久,我在今年开春就知道,自己剩下的那点修为,很难抵御那些鬼祟之辈的阴险试探了,便不得不违背良心和誓言,书写一封密信去往宗门,希望宗门能够派遣一位中五境的神仙,来帮着震慑那座山神庙,只是泥牛入海,至今没有消息传回,这也正常,宗门不对我赶尽杀绝,就已经足够仁至义尽,谁还愿意掺和这等腌臜事,若是换成我在山上,听闻这种宗门丑事,估计都恨不得下山清理门户了吧。”
  道士张山来到大髯刀客身前,低声解释道:“小道腿上的神行符,所剩时间不多了。若是他们使诈,小道可就真要带着朋友一起撤退。”
  只是道士张山蓦然一笑,“不过小道觉得那男子所言不虚。”
  大髯刀客有些为难,人心鬼蜮,笑脸魍魉,世事难料啊。
  若是真有神诰宗弟子愿意来此,哪怕只是一个二三境的外门修士,都可以证明古宅伥鬼男子和树鬼女子的清白。
  神诰宗作为宝瓶洲道家执牛耳者,又有一位天君作为定海神针,说句不太厚道的话,哪怕是个打扫山门阶梯的杂役弟子,恐怕说话比外边小门派的掌门还要管用。
  在场四位,虽然大战告一段落,可仍是不敢有丝毫分心。
  尤其是窃据古榆祖树木芯的绣楼女子,在此之前,一直被古宅男主人保护得很好,这场大战,却被大髯刀客砍断无数根须,更被那把桃木剑惊吓得不轻,虽然内心深处,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,但是当这一天当真到来的时候,仍是让她惊慌失措,只觉得自己永远是夫君的累赘,心中愧疚,愈演愈烈。
  她心如乱麻。
  百年如此了。
  就在此时,二进院落那边,出现两道声势惊人的强大气息,一人身穿道袍,从天而降,不知为何,不是直扑绣楼,而是选择落在那边。虽然之前古宅男女就听闻那边的打斗动静,但是委实大敌当前,忙着应付大髯刀客,实在是无暇分心去一探究竟,只当是身为婢女的老妪,已经恢复清醒,正在阻拦潜入古宅的阴险小人。
  然后很快就有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,来也匆匆,去更匆匆。
  更说着什么“本命飞剑”和“剑仙”的怪话,像是遇上真正的山上神仙,根本不敢出手,就急忙撤退远遁。
  大髯刀客轻声道:“小道士,去瞅瞅。”
  道士张山愣了愣,虽然大髯汉子说得云淡风轻,但是眼神透露出的意思,却是要他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  年轻道人说不出话来,心情激荡,又悲凉。
  庆幸自己终于遇上了同道中人,愿意不惜性命,除魔卫道,在龙潭虎穴亦是气概如旧,这正是他这辈子最渴望成为的人物,悲哀的是自己总是这般无用,碌碌无为。
  年轻道人没有说话,默默驾驭桃木剑从绣楼掠回,接在手中,靠着腿上神行符最后一点时间,转身疾走。
  院中持剑男子皱眉深思,不知那边的变故是喜是忧。
  难道是神诰宗真的派遣门内弟子下山至此?
  女子担忧他的身体,本就是强弩之末,此番大战更像是一通催命鼓,她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,缓缓向前,被青色衣裙和高大绣楼一起遮蔽的庞大身躯,第一次显现,二楼美人靠被当中破开,像是站在巨大树墩上的女子倾斜落在院中,身后是一大截横斜在空中的苍老树根。
  她颤颤巍巍伸出双手,扶住男子脸庞,咿咿呀呀,她只恨自己无法言语。
  男子轻声安慰道:“莫怕莫怕,说不得真是宗门派人救援来了。”
  大髯刀客见此情景,叹息一声,长刀拄地,心想眼前夫妻二人,哪怕真是心思歹毒的鬼物,可这份情意,做不得假。
  陈平安在吓退淫祠山神和白鹿道人之后,便捡起那颗甲丸圆球,收入方寸物当中,然后悄无声息地赶到三四进院子的游廊,随时准备驾驭两柄飞剑分别杀敌,十五去瞬杀那名持剑男子,初一负责去拖延、耗死树魅女鬼,但是在陈平安刚要让两柄飞剑掠出养剑葫的时候,发现大战停歇,双方暂时没有拼命的意思,陈平安听着那名古宅男子好似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,便有些吃不准真伪,于是开始屏气凝神,默默站在一根遮蔽身影的廊柱之后。
  当大髯刀客让道士张山离开的时候,陈平安略作思量,脚尖一点,身形拔高,然后踩在廊柱之上,往三进院子弹射出去,身形在抄手游廊的高处,一闪而逝,双手在前方横梁上轻轻一拍,身形往上好似游鱼浮水一般,从中顺畅穿过,很快就从三进回到二进院子,飘然落地,站在原先住处的厢房门口,坐在门槛上,在陈平安屁股刚刚坐实的瞬间,年轻道士就一头冲过来。
  “陈平安!”
  道士张山火急火燎道,“咱们拿上东西赶紧走,徐侠士要我们赶紧去往小镇,事情曲折,我一时半会说不清楚……”
  陈平安站起身,突然指向古宅大门那边,“有人闯进来了。”
  有一行人在进门之后,纷纷收起油纸伞,绕过影壁,折入游廊当中,向他们这座院落大步而来。
  这一行人,俱是身穿一袭素雅高洁的精致道袍,头顶道家三教之一的鱼尾冠,五名道士,老幼男女皆有,气势非凡。
  为首老道应该是领头人,在夜幕之中,仍是眼神炯炯,精光四射,一看就是修道有成的神仙中人。
  其余四人,有弱冠年龄的青年道人,手持铜铃,背负乌鞘长剑,剑穗为一长串金黄色丝结,异常瞩目。
  有一对相貌酷似的少年少女,神色倨傲,一人腰间悬挂盘曲起来的漆黑长绳,一人腰间斜挎一根青黄相间的漂亮竹鞭。
  还有一个笑脸嘻嘻的稚童,因为他的个头最小腿最短,便显得尤为走路带风,大摇大摆,手里拎着一根不起眼的长条木块,却篆刻有“万鬼俯首”的古字。
  青年道人轻声笑道:“师父,是人非妖。”
  老道人点点头,便不再理会站在厢房门口的陈平安和张山,径直前行,后边男女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,对背负木匣双剑的陈平安都没什么兴趣,只是打量了几眼道士张山的道冠和道袍,好像都觉得有些新鲜。
  五名道士就这么把两人晾在身后,老道人在跨入三进院落之后,猛地怒喝道:“孽障杨晃!还不滚出来认罪!”
  绣楼下的持剑男子听闻这个熟悉嗓音后,顿时喜忧参半。
  喜的是,那个老道人是毋庸置疑的神诰宗内门弟子,这意味着自己的那封求救信,起到了作用,宗门虽然早已剔除自己的道士谱牒,但依然不打算置之不理,而是真的派人下山调查此事,这意味着姓秦的淫祠山神,注定要吃不了兜着走。
  但是男人心底也泛起更大的忧虑,老道人与他是同辈中人,是同一年进入神诰宗的天之骄子,并且各自的师父是师兄弟,师祖更是同一人,但是两人的关系,却极其恶劣,在神诰宗修行的时候,两人就水火不容,如今一个是高不可攀的仙师,一个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卑贱伥鬼,若是那个老道公报私仇,他能如何?
  老道人身后,而不是他杨晃身后,是拥有一洲道主坐镇山门的神诰宗。
  持剑男人让女子躲在自己身后,他轻轻将长剑刺入地面,不再持剑,面向游廊,长揖到底,“杨晃愿意接受宗门责罚。”
  老道人意气风发地跨入绣楼广场,扯了扯嘴角,“杨晃,百年不见,混得挺风生水起啊。”
  大髯刀客转头望去,看清楚五名道士的装束后,不是上前攀交神诰宗诸位仙师,而是向那位作揖男子抱拳道:“今夜是徐某人冒犯贤伉俪了,在此诚心赔罪!若有需要,徐某人定当挺身而出。”
  大髯汉子行走江湖二十载,眼力何等老辣,一眼就看穿杨晃跟神诰宗那名老道人的不对付。
  福祸相依,不外如此。
  那些个老老小小的光鲜道士,只差没在额头上贴有“正派人士”四个字。
  让道士张山感慨一句“不愧是宝瓶洲的道士”,再看看自己的家当打扮,来自俱芦洲的年轻道人便有些自惭形秽,不过放心不下大髯刀客,就拉着陈平安远远跟着,最后在游廊栏杆旁蹲着。
  神诰宗老道士已经带着四名下山历练的同门晚辈,走入破败不堪的广场,负于身后的手掌,悄悄做了个宗门独有的手势,其余四人立即飞掠出去,各占位置,围困住了古宅男女,其中负剑男子,还站在了高墙之上,看这架势,可不像是靠山到来该有的排场。
  名为杨晃的男子,伸手握住丑陋女鬼的手,轻声道:“愿生生世世,结为夫妻。”
  女鬼依然口不能言,呜呜呀呀,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,她是在说那句“愿生生世世,结为夫妻。”
  就这么一下。
  原本打算冷眼旁观的草鞋少年,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下来。
  就连他自己都有些茫然。
  儿时记忆早已模糊,许多事情都已记得不太清楚。
  但是有一幕,陈平安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,他爹是一个不善言辞的木讷性子,可能一辈子就只说过一句情话了,“下辈子咱们还能不能继续在一起啊?”
  当时正在缝补衣裳的娴静女子,只是笑着反问,“怎么就会不在一起了?”
  当时陈平安就依偎在女子怀中,对于这些涉及生生死死的言语,年纪太小,没什么感触,但是爹娘当时那一刻的容貌神情,偏偏就让孩子记住了。
  随着时间的推移,爹娘走了后,越往后,陈平安就会越觉得,如果真正喜欢一个人,好像一辈子是不够的。
  于是就有这么一出场景。
  道士张山无意间发现陈平安的异样,抹了抹自己脸颊,有些疑惑,雨下得再大,也不至于满脸是雨水吧?何况这场滂沱大雨,到了现在已经变作绵绵细雨了,便是不撑伞都无妨。
  张山有些担心,问道:“陈平安,没事吧?”
  陈平安赶紧胡乱抹了一把脸,挤出个笑脸,摇头道:“没事没事,今晚这么多古古怪怪,太吓人,我这个人比较后知后觉,之前顾不上惊吓,现在没事了,才敢放开了哭。”
  道士张山一脸佩服表情,伸手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,转过头去,忍住笑道:“你就当我没看到。”
  神诰宗老道人环顾四周,最后笑望向直腰站立的古宅男子,啧啧道:“物是人非事事休啊,好一对苦命鸳鸯。杨晃,你觉得贫道会如何处置你们?你说是按照宗门的金科玉律,照规矩法办呢?还是按照你我之间的私人交情,不按规矩行事呢?”
  古宅男人咬紧牙关,默不作声。
  只是最后,他就要下跪求情,只求这个神诰宗仙师法外开恩。
  大髯刀客正要开口说话,他必须仗义执言,不吐不快!
  老道人转过头去,眼神阴沉,一声暴喝,“闲杂人等,乖乖闭嘴!神诰宗清理门户,由不得别人指手画脚!”
  大髯刀客给气得眼珠渗出血丝,恨不得一刀抡起就劈砍过去。
  但是最后也只能颓然叹息。
  这种宗门大派的家务事,外人胆敢掺和,真是死了也白死。
  江湖如此,山上也是。
  走在哪里都一样,哪里都让人憋着一口闷气。
  就在此时,陈平安转头悄悄递给道士张山一颗圆球,“张山,从现在起,我们两个就算是不认识了。这东西你收下……”
  道士张山一把推回,凑过脑袋轻声道:“陈平安,你可千万别胡来,只要你先动手,就完全占不住理了,对付这些正道仙师,小道晓得如何对付,肯定比打架管用,记住,等下我被人揍的时候,你别出手帮忙,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了。”
  陈平安问道:“这也行?”
  年轻道士笑脸灿烂道:“试试看,如果不行,你再顶上呗。”
  说完这句话,道士张山有些乐呵,陈平安撑死了不过三境武夫,上去也是挨揍的份啊,还是三教老祖在上,保佑徒子徒孙张山峰此次出马,一定要行啊!

第两百一十九章 道士吟诗
  年轻道士站起身,理了理衣衫,大步走入绣楼广场,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,大声道:“诸位先听小道一言!”
  在场众人纷纷望向这位外乡道士,神色各异,神诰宗少年道人,腰间绑缚有一团乌黑绳索,少年见到道士张山后,便有些脸色不悦,摘下了绳索随手一抛,绳索便如一条灵蛇,在空中自行舒展,瞬间将年轻道人给捆了起来,粽子似的张山摇摇摆摆,差点跌倒,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。
  神诰宗少年冷笑道:“凭什么要听你废话?一个来历不明的假道士,再敢聒噪,就直接将你丢出院子。”
  道士张山愤怒道:“小道姓张名山,来自俱芦洲,师从凌霄派火龙真人,小道更是族谱有据可查的龙虎山张家子弟!此次远游四方,来到宝瓶洲磨砺道心,是为了完成龙虎山山门的考验,只要小道返回家乡,就能够成为天师府金玉谱牒的在册道士!你们神诰宗,好大的威风,竟敢如此欺辱龙虎山张家人!”
  江湖经验不够的神诰宗少年有些懵,一时间没了跋扈气焰。
  显而易见,是给“龙虎山天师府”给震慑到了。拿神诰宗与之掰手腕,还真没有底气。
  人的名树的影,名声能够流传到宝瓶洲的宗门,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。
  中土神洲的龙虎山,更是赫赫大名,不隶属于道家三教任何一脉,是自立门户的一方道统,神诰宗少年道士当然早有耳闻,但也只限于一些神鬼志怪的传说,多是见识浅陋的市井百姓以讹传讹,寻常山上练气士都不会当真,只当是笑话来听,不过神诰宗到底是宗字头的仙家门阀,对于龙虎山天师府的真正底蕴,了解得远比别人更多,张家天师一手掌印,一手持仙剑,道法无边,杀力无穷,那真是在神人辈出的中土神洲,也能够跻身前十之列的上五境仙人,这有点类似神诰宗掌门、天君祁真在东宝瓶洲的超然地位,所以神诰宗很容易理解龙虎山的仙气冲天。
  道士张山乘胜追击,一脸正气,死死盯住那个眼神阴晴不定的领头老道,“杨晃作为神诰宗的前弟子,为一个情字,沦落至此,便是小道这些外人看来,也觉得可歌可泣,要为夫妇二人掬一把同情泪,神诰宗作为宝瓶洲道统之首,想必也该有与之匹配的气度才对?”
  年纪最小、手持古木长条的神诰宗小道童,轻轻扯了扯少女道士的袖子,悄悄问道:“师姐,我觉得那个张天师说得挺对唉,你觉得呢?”
  腰间别有一枝青黄竹鞭的少女摇头道:“虚头巴脑的客套话,别当真。”
  陈平安大开眼界。
  但是与此同时,他眼角余光瞥向绣楼屋脊那边,有些疑惑。
  道士张山想要伸出手指,指着那个老道人的鼻子,以此增加言语气势,但是发现自己被捆绑得结结实实,便干脆向前蹦跳了一步,冷笑道:“何况老仙长更是杨晃的昔年同辈师兄弟,有多年同门修行之谊,今日相见,他乡遇故知,为何是刀兵相见,而不是把臂言欢?怎么,我张家天师,不管在册还是记名,只要游方四海,只要相互遇上,必然一见如故,偏偏你们神诰宗就没有这等氛围?再说了,小道虽是龙虎山张家子弟,亦是登山修道之人,却也晓得法不外乎人情的浅显道理。”
  年轻道士最后变了语气,笑呵呵道:“老仙长,该不会是跟杨晃有旧怨,因此不顾宗门气度,非要将这对夫妇往死路上逼吧?不过小道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,老仙长一看就是心胸豁达之人,此间事了,小道张山必然会为老仙长和神诰宗扬名,哪怕是将来到了祖庭正宗的龙虎山,只要提及神诰宗,都要伸出大拇指!”
  双手负后的老道人眯起眼,笑而不语。
  站在墙头上的青年道人,突然说了一通谁都听不懂言语,道士张山有些犯迷糊,不料那负剑提铃的青年道人,转回宝瓶洲雅言,居高临下,伸手指向道士张山,大怒道:“你这骗子,贫道以俱芦洲官话问你话,为何一个问题也答不上来?!在东宝瓶洲胆敢冒充龙虎山张家子弟,就是悖逆一洲道统,你知道神诰宗一样有资格将你拿下吗?!还不跪下认错!”
  没想到碰到一个比自己还能胡吹法螺的王八蛋,道士张山勃然大怒,开始用真正的俱芦洲雅言大骂那个青年道士,然后转回宝瓶洲言语,“信口雌黄,颠倒黑白,好一个神诰宗,好一个宝瓶洲道主!”
  不曾想那墙头上的青年道士,根本不理睬道士张山,已经转头望向老道人,笑眯眯提议道:“师父,已经初步判定此人并非来自俱芦洲,至于是不是龙虎山张家弟子,还需慢慢确定,不如将其先行拿下,丢在一旁,咱们先行清理门户,处置了那对伥鬼树鬼才谈其它?”
  老道人似乎有所意动,正要开口说话之间,大髯刀客徐远霞,终于忍不住心胸间那口恶气,果真如先前所说那般,手持宝刀,挺身而出,向前走出一步,大笑道:“在下只是无名小卒,没办法要神诰宗的仙师卖什么面子,但若是诸位仙师想要责罚杨晃,依法办事,徐某人便洗耳恭听,领教一下宗字头仙家的金科玉律,到底有无法度可循,可若是不给个说法,就要打杀杨晃夫妇,徐某人便是拼了一百几十斤肉不要,只凭手中一口刀,也要领教领教诸位仙师的通天道法!”
  使出一手缚妖索的神诰宗少年突然问道:“你既然自称出身于龙虎山位于俱芦洲的小宗门派,那可有通关文牒?能够证明你来自俱芦洲,且是张家子弟?若是证明不了,假冒龙虎山张天师一事,你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。”
  道士张山面有难色,流露出一丝犹豫。
  大髯刀客有些头疼,心想如果真是小道士意气用事,冒充龙虎山上黄紫贵人的远亲,那可是罪名不小,落在有权利督查一洲道统的神诰宗手中,要吃大苦头的。一洲道主,职责所在,归根结底只是四个字,但分量极重,叫做“正本清源”。
  道士张山深呼吸一口气,转头道:“陈平安,帮忙从包袱里取出通关文牒。”
  古宅伥鬼杨晃苦笑一声,转头看了眼她,她似乎看出夫君的心思,点了点头,杨晃这才转过身,朗声道:“徐侠士,张道长,你们的好意,杨晃心领,若有来世,必当回报!今日神诰宗是以公法定罪,还是以私怨报仇,杨晃与拙荆全部承担便是,只是徐侠士,张道长,还有那位姓陈的小哥,可别以为我神诰宗修道之人,皆如此人啊,绝非如此,绝非如此!”
  说到最后,杨晃笑声肆意,好似百年苟活,心情从未如此轻松快意,伸出拇指,指向自己,“我神诰宗!”
  略作停顿,伥鬼杨晃手指指向那个老道人,“像你这种修道不修心的蠢货,终究是少数,难怪百年光阴弹指而过,你赵鎏还是个五境修为,哈哈,百年之前,我杨晃就已是五境练气士,如果没有记错,你赵鎏当时才三境柳筋境?好一个‘留人境’,留住最多的,便是你这种心怀不轨的王八蛋了!”
  一番话语,古宅男人说得肆无忌惮,酣畅淋漓,却让老道人手底下那拨宗门晚辈听得面面相觑,颇为难堪。尤其是那个称呼老道为师父的青年道士,杀机毕露,背后长剑在鞘内蠢蠢欲动,竟然是一名剑修。
  不过杨晃的言语,恰好戳中此人的心窝,师父赵鎏在三境滞留数十年之久,年轻剑修在此境界一样停滞已久,一步步从惊才绝艳的剑修胚子,变成有望中五境的良才美玉,慢慢沦为前途渺茫的绣花枕头,几乎终生无望炼出一口本命飞剑的花架子,他在神诰宗的地位,也在短短十年之内,就一落千丈。
  遥想当年,他甚至能够与那双享誉一洲的金童玉女,偶尔聊上一两句话。
  这是何等殊荣?!
  尤其是那位身边经常有神异白鹿伴随的道姑女冠,当年闲聊之时,她还曾露出过一丝笑容。
  这又是何等稀罕的美景?即便是礼节性的笑意,又如何?
  要晓得她可是一位陆地剑仙都苦求不得的女子。而且那位风雪庙剑仙,还是宝瓶洲千年历史上最年轻的上五境剑修。
  到头来,如今他却只能跟随一个大道无望的师父,带着这群小屁孩在山脚下的烂泥塘里,摸爬滚打,美其名曰历练修心,一路上斩杀些灵智未开的阴物,降伏几头尚未幻化人形的山精-水怪,然后跟什么乱七八糟的宗门孽徒、树妖女鬼纠缠不休,这算个什么事?
  他一怒之下,就要出剑。
  反正杀得也是伥鬼树精,死不足惜,自己再不济,也是三境剑修,与数位长老一起,掌管神诰宗外门事务的那位金童,毕竟当年还积攒下些点头之交的香火情,想必就算有责罚,也不过是面壁抄书之类的,怕什么?
  一个促狭嗓音毫无征兆地响起,“剑可不能随便出鞘。”
  众人循着声音,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,那边的夜幕涟漪阵阵,轻轻荡漾,那位不速之客,似乎是用了上乘的隐身符箓,其实一直就在屋脊那边隔岸观火,此刻缓缓显出身形,是一位身材不那么苗条婀娜的少女,倒也谈不上臃肿肥胖,她一张红润圆脸,身穿红缎子衣裳,很有福气相。
  老道人有些惊慌,连忙拱手作揖道:“赵鎏拜见傅师叔。”
  踩在一把长剑之上的圆脸少女疑惑道:“你认得我?”
  老道人满脸笑容,“神诰宗子弟,无论内门外门,岂会有人不认识傅师叔,那也太过孤陋寡闻了。”
  圆脸少女突然黑着脸,冷笑道:“怎么,我跟金童告白失败的糗事,整座宗门都已经知道此事了?是哪个长舌妇或是闲散汉告诉你的,说出来听听,我回到宗门后,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。”
  不但是老道人一头雾水,其实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  他们之所以认得出这位傅师叔祖,可不是什么告白不告白,而是这位辈分极高的少女剑修,在神诰宗靠山惊人,平时最喜欢快速御剑,在一座座山峰之间横冲直撞,而且还是个小胖妞,一年到头这么飞来飞去,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,就是笔直御剑冲入云霞,然后从百丈千丈高空一头撞下,只在约莫离地两三丈的高度,紧急御剑拉升高度,贴地飞行,潇洒远去,寻常剑修谁敢这么不要命?谁会不记住这位小祖宗?
  再说了,少女在两年前试图在离地一丈的高度转向,结果就那么一头撞入地面,连人带剑一个干脆至极的倒栽葱姿势,就那么孤零零杵在那边,看得原本拍手叫好的旁观子弟,一个个哑口无声。
  最后是与她关系极好的玉女贺小凉,对她一番训斥,才让这位小祖宗收敛许多。
  少女在那之后没过多久,就从五境破开瓶颈,成功跻身中五境的洞府境,然后就又开始御剑神诰宗了,每天在各座山峰的老神仙洞府家门口逛荡,让习惯了清净修行的宗门长辈们一个个不厌其烦,但是少女的太姥爷,生前曾是神诰宗现任掌教祁真的传道恩师,故而一向性情冷淡的天君祁真,唯独对待这位恩师后裔,甚至比对待金童玉女还要偏爱。
  那少女一看众人表情,立马就知道自己想岔了,并且还说漏嘴了,恨不得当场就御剑远去千万里,但是一想到贺姐姐和那个狗屁金童的交待,只好忍着怒火和羞愤,板着脸站在屋脊上,开始酝酿措辞,早早打发了那对无足轻重的古宅男女。
  神诰宗与许多门派一样,分内外门,在贺小凉脱离神诰宗之前,金童玉女同出一宗,是一桩极其罕见的盛事,为了历练两位天之骄子,掌教祁真专门让两位晚辈插手外门事务,当然不是直接丢给他们那么大一个摊子,由着他们独断专权,而是类似世俗王朝的御史台言官,拥有督查百官之权,而且贺小凉他们有些时候,也会被赋予全权处理某些外门俗事的任务,会有朱批之权,就是在以朱笔书写如何处理事务的具体建议,然后交由外门专门负责山下俗世事务的宗门弟子,作为历练之一,最后成果如何,贺小凉两人又有勘验评定之权。
  所以说贺小凉这位宝瓶洲的道统玉女,的确深受宗门栽培,却毅然决然选择离开神诰宗,别说是外人不理解,就是神诰宗内部,许多长老祖师爷都觉得匪夷所思,才有愤然大骂贺小凉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事。
  委实是神诰宗上下,对福缘冠绝一洲的贺小凉,太重视了,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。
  杨晃寄往山门的密信,神诰宗在新年初其实早就收到了,当时贺小凉尚未离开宗门,和金童还专门就这封信起了冲突,金童先行提笔朱批,内容大致为妥善处置,不用太过苛责杨晃,实属情有可原。贺小凉却是直接给了相反的意见,朱批措辞极为严厉,是讲杨晃身为神诰宗弟子,竟然沦为伥鬼,应当严惩不贷,以儆效尤。
  不过贺小凉两人对于那名女鬼的处置,倒是差不多,选择不理不睬。
  因为双方争执,所以杨晃这封密信就被暂时搁置起来,神诰宗外门,关于此事,于情于理,以及还有不可言说的大势,更多还是倾向于当时的贺小凉,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贺小凉突然就不是神诰宗弟子了,连一洲玉女的身份都舍弃不要,那位爱慕贺小凉多年的金童,仿佛是觉得那封密信太过晦气,不愿意再理会半点,而且他手边需要处理的事情,不计其数,就随手丢给外门一位执法长老,只说是交给下山历练的弟子,便宜行事就是了,不用考虑上边的自相矛盾的朱批内容。
  后续事情就很明了,赵鎏抓住了这个机会,亲自下山报私仇。
  但是姓傅的圆脸少女,不知道从哪里听闻此事后,就偷偷摸摸一路跟随,刚好可以散心,不用在神诰宗成天想着那个狗屁金童,她御剑飞过千山万水,好不痛快,一路上偶有风波,一听说是神诰宗内门嫡传之后,个个桀骜不驯的武道宗师、山野大修,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供奉起来。
  傅姓少女的言语可以作假,但是那顶都不敢僭越的稀罕莲花冠,以及和腰间那枚扎眼的金黄玉佩,骗不了人。
  圆脸少女出现之后。
  大髯刀客和道士张山,就都明白杨晃夫妇的命运,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掌控的了,说再多的话都没有意义。
  一位神诰宗的“长辈”,只说一句话就够了。
  杨晃握住女鬼的手,抬头望向那位少女,坦然笑道:“孽障杨晃与拙荆,全凭傅师叔发落,不管生死,谨遵师叔法旨。”
  圆脸少女瞥了眼那对夫妻,一个枯槁,一个丑陋,模样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,当然也谈不上厌恶。她一想到密信上的两份朱批,少女叹了口气,心想反正贺姐姐都已经不是神诰宗的人了,那就按照那个狗屁金童的意思办?
  她清了清嗓子,发号施令道:“赵鎏带队,去搞定那座淫祠,至于是亲自动手,还是跟当地朝廷官府联系,你们自己看着办。杨晃夫妇,就这样吧,以后只要不打着神诰宗的旗号做坏事,总之,从今日起,你们夫妇一切所作所为,都与神诰宗无关。”
  既然看完了热闹,圆脸少女就不愿再待在这个山水破落的鬼地方,迅猛御剑,破空而去,速度极快。别人御剑飞行,都是沿着一个弧度缓缓爬坡,最后进入高空,傅姓少女却是恨不得笔直一根直线,直冲云霄,看得让人惊心动魄,总觉得她会一个不小心就摔回地面。
  杨晃记起一事,大声道:“谢过傅师叔先前退敌之恩!”
  老道人赵鎏拱手作揖,恭送少女离去,在那之后,冷哼一声,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。
  杨晃没有得意忘形,反而对老道人师徒之外的众位神诰宗小仙师,抱拳歉意道:“杨晃一身污秽,不敢相送诸位仙师。”
  收回缚妖索的少年道士,以及腰挂打鬼竹鞭的同胞姐姐,犹豫了一下,都微微点头。
  那个手持镇妖木的小道童,大摇大摆离开,突然转过头,作了个鬼脸,对那个树魅女鬼笑道:“丑八怪呀丑八怪!”
  原本笑意吟吟的女鬼,顿时神色凄然,缓缓扭过头去,双手捂住脸庞,再不敢见人。
  刹那之间。
  小道童突然停下脚步,就那么直愣愣站在原地,纹丝不动,不是他不想动,而是不敢动弹。
  一行人当中,其实真正最受宗门器重的弟子,是他这个天生直觉卓然的修道良材,而不是那对双胞胎姐弟,甚至不是那个“趴在三境上晒了好多年太阳”的蠢货剑修。
  他迅速转头望去。
  小道士攥紧那块篆刻有“万鬼俯首”的镇妖木,手心满是汗水,他缓缓偏移视线,丑八怪女鬼不去说,病秧子的伥鬼杨晃,只靠一件神兵逞威风的大髯刀客,极有可能是龙虎山张天师的俱芦洲道士,最后才是那个面无表情的背匣少年,
  面容稚嫩的小道士,如此作为,落在别人眼中,只当是孩子心性的玩闹。
  只有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,悄悄做了个向前一戳的奇怪手势。
  小道士赶紧眨了眨眼,咽了口唾沫,最后牵强一笑,他跟那个直觉让他觉得危险至极的家伙,客客气气地挥手告别。
  小道士一边飞奔一边哀怨,妈呀,这家伙一身凌厉气势,怎么那么像是中五境的老怪物?而且还是那种经常下山厮杀、身经百战的修士。
  小道士倒是没想着上纲上线,怂恿赵鎏师徒杀一个回马枪,因为毫无意义。
  修行路上,求道之外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可不是什么废话。
  小道士跑着跑着,又有些笑意了,心情一下子阴转多情。
  哇,果真如自己师父说的一模一样,山下也是有世外高人的!这不就给自己撞上了?回去之后,一定要跟师父说,自己遇见的那位,最少是金丹境的老怪物,说不定还是一位十境地仙呢,臭不要脸,假装少年模样,吓得他差点屁滚尿流……
  小道士欢快奔跑,还来了一个蹦跳,高兴道:“呦呵,这趟下山不亏。”
  前边抄手游廊里的姐弟心有灵犀地同时转头。
  小道士立即屏气凝神,落地后,老气横秋地继续稳步前行。
  绣楼那边,一场风波过后,虽然古宅男女从头到尾都在担惊受怕,但总算是劫后余生,夫妇二人握手,相视而笑,一切尽在不言中,只觉得得偿所愿,负担尽散,苦尽甘来。
  道士张山对陈平安笑道:“剑仙剑仙,看到没,这么年轻的剑仙,厉害吧?”
  陈平安有些无奈。
  雨已停歇,年轻道士望向高空夜幕,感慨道:“真想吟诗一首啊。”
  大髯刀客哈哈大笑,痛快痛快。
  不管如何,事情总算有了个圆满结局。
  这比平日里替天行道,斩妖成功,痛饮美酒,还要让大髯汉子感到喜悦。
  倒地不起的老妪在三进院落那边,终于悠悠醒转过来,立即飞掠而来,结果看到相安无事的男女主人,微微放下心,杨晃对老妪轻声笑道:“都过去了,以后不用再担心那些鬼祟小人了。”
  老妪先是愕然,随后喜极而泣,泣不成声。
  闺名莺莺的女鬼缓缓挪动躯干,“游荡”过去,轻轻挽住老妪的肩头,温柔安慰道:“没事了没事了。”
  无事一身轻,再无半点枯槁颓丧神色,伥鬼杨晃大笑道:“徐大侠,张仙师,还有陈公子!若是不嫌弃,就让我们,尽尽地主之谊?备上一桌好酒好菜?畅饮一番?”
  大髯刀客徐远霞笑着点头,对道士张山和陈平安问道:“意下如何?”
  道士张山笑道:“有何不可?”
  陈平安也是笑着点头,拍了拍腰间酒葫芦,“如果可以的话,我想跟你们买一点酒。”
  杨晃一挥手,好像恢复了当年那个神诰宗弟子的意气风发,爽快道:“什么买酒?家中自酿的窖藏土烧,算不得醇酒,但是滋味真是不错,宵夜之后,吃饱喝足,陈公子只管搬走!”
  众人笑声朗朗,古宅再无半点森森阴气,唯有尚未喝酒就醉人的江湖豪气了。
  在这之后,老妪就笑逐颜开,仍是不断低头抹着眼泪,快步走去灶房烧菜。
  夫妇二人在三进院落的正房待客,与大髯刀客闲聊江湖事。
  道士张山犹豫片刻,还是喊上陈平安,来到院落游廊旁,歉意道:“陈平安,小道其实本名张山峰,并不是张山,对不住了,作为朋友,却瞒了你这么久,不太厚道。”
  陈平安坐在栏杆上,小道:“行走江湖,小心驶得万年船。这有什么错不错的。”
  年轻道人眼睛一亮,哈哈小道:“你也不是用本名行走江湖?对不对?就说嘛,陈平安这个名字虽然寓意很好,可到底还是有些俗气……”
  陈平安翻了个白眼:“是本名!”
  年轻道士顿时有些尴尬,沉默片刻,他想起一事,低声问道:“先前你送小道一颗圆球做什么?”
  陈平安在内心说了一声对不住,然后笑道:“其实先前对面厢房那边,打斗动静很大,我便出门旁观了一场恶战,姓楚的书生原来是一头树妖,被……剑仙斩杀之后,丢下那颗好像是叫甲丸的法宝,那位剑仙瞧不见眼,直接走了,我便去偷偷捡起来。”
  陈平安伸手递过去那颗圆球。
  “剑仙应该就是那位神诰宗少女了。”年轻道士恍然,接过手后掂量了一下,并不沉重,低头细看,在手心轻轻转动,依稀看见有一条细微裂缝,名叫张山峰的俱芦洲道士脸色肃穆,递还给陈平安,“确实跟传说中的兵家甲丸很像,但是这颗甲丸应该遭受过重创,导致上边出现了一丝破绽,但是退一万步说,甲丸都是极其珍稀昂贵的宝贝,虽然小道不知道价格到底多高,但肯定是价值连城都不夸张的好东西,你好好收起来,千万别给外人看到,只要以后找高人缝补修缮,就能够放心穿在身上,相当于一等一的护身符!”
  这颗兵家甲丸,按照楚姓书生自己的说法,是古榆国皇家库藏里的地字号法宝,价值三千雪花钱。
  陈平安没有藏入袖中顺势收进方寸物,而是试探性说道:“你也知道,我是习武之人,而且我所学拳法,讲究一往无前,不可以太过依靠外物,否则反而会让自己的拳意不够爽利,所以这颗甲丸,我留着用处不大,卖给你吧,三百雪花钱,咋样?”
  年轻道士使劲摇头,自嘲笑道:“莫说是三百雪花钱,就是一千两千雪花钱,这么个可遇不可求的宝贝,小道只要有这个家底,砸锅卖铁都会买下,而且眼睛都不眨一下,但是小道如今穷得叮当响,否则也不至于在鲲船之上吃顿饱饭都难了。”
  陈平安将圆球轻轻抛给道士张山峰,笑道:“那就当你欠我三百雪花钱,别急着拒绝,你想啊,就你这个被雨一淋就昏过去的身子骨,以后我们两个如果再遇到妖魔鬼怪,还怎么跟人打?你如果穿上甲丸,说不定咱俩胜算就要大上许多,一旦有所收获,就都归我,当你还钱,行不行?”
  年轻道士叹了口气,小心翼翼收下那枚以往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甲丸,跟陈平安肩并肩坐在游廊栏杆上,一起望向天空,轻声喊了一声:“陈平安……”
  然后就没了下文,好像许多言语都说不出口了。
  陈平安双手撑在栏杆上,“你看我这次从头到尾,都没帮上什么忙,你也没嫌弃我拖后腿啊。”
  年轻道人挠挠头,这么一说,好像略微心宽几分,陈平安把自己当朋友,自己也是把他当朋友的,朋友之间,是不是就别那么规规矩矩、事事讲究了?
  他突然大笑道:“拂拂髯如戟,豪侠带宝刀。”
  陈平安笑了笑,得嘞,这是在夸奖大髯汉子徐远霞。
  年轻道人又说道:“弃文游海岳,辛苦觅全真。”
  好嘛,应该是在说他自己了。
  道士张山峰转头道:“陈平安,现在没想到关于你的诗词,等以后小道有感而发,一定会有的,放心,小道保证一定很豪迈!”
  陈平安哭笑不得,不好打击他的兴致,只得点头附和道:“好的好的。”
  陈平安跳下栏杆,跑向灶房,转头喊道:“我去帮忙烧菜。”
  道士张山峰嗯了一声,坐在原地,百感交集。
  正房那边,时不时传出大髯汉子的爽朗大笑。
  年轻道士换了一个坐姿,背靠廊柱,双臂环胸,想起了家乡的那座高山,他便闭上眼睛,哼唱起一首自制词曲的小调儿,摇头晃脑,优哉游哉。
  最后睁开眼睛,年轻道人轻声喃喃道:“要问此歌何人作?武当山上张山峰!”
  陈平安其实想着事情。
  先前与楚姓书生一战,自己武道三境的斤两,陈平安心里大致有数了,光脚老人传授的诸多拳法之中,神人擂鼓式,已是威力最大的一种,陈平安当时凭借缩地符,一拳打中,之后拳拳中,可即便如此,那个古榆国树精的读书人,虽说是有甲丸变作光明铠傍身护体,但是陈平安其实拳法极限,也就是那二十拳神人擂鼓式了,多不出哪怕一拳,所以如果不是养剑葫芦里的飞剑毙敌,恐怕就会被那个书生耗尽自己的气力,一旦神人擂鼓式用尽一口气,他能够腾出手来,若是使用出一两件攻伐法宝,他陈平安怎么办?
  逃倒是应该不难,可想要胜出并且杀敌,挺难。
  不过能够将自己的拳法,和初一十五两把飞剑的出击,配合起来,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天衣无缝的意味,也是一桩收获。
  可陈平安内心深处,还是觉得不够酣畅淋漓,终究是差了一点意思。
  似乎真正的答案,再简单不过了,还是他陈平安出拳不够快!不够猛!
  陈平安收起思绪,练拳也好,将来练剑也罢,急不来的,总之一步一个脚印,踏踏实实往前走就是了。
  他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芦,轻声笑道:“这次谢了啊。”
  葫芦内有所感应,十五开始飞来掠去,十分雀跃。
  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但是以后你们俩登场的时候,能不能别那么……光彩夺目?咱仨又不是跟人切磋武道,出手之前需要报个名号,亮个兵器啥的。上阵杀敌,咱们就不讲究这些了吧?偷偷摸摸溜出养剑葫就好了,你们觉得是不是这个理?”
  十五瞬间悬停,静止不动,似乎有些生闷气。
  初一更是掠出养剑葫芦,闯入陈平安气府之内,兴风作浪。
  好在陈平安如今对于这点疼痛,云淡风轻得很,满脸笑呵呵地小跑向前,去灶房那边帮忙。
  驾驭本命飞剑,只是消耗心神,无需动用真气,但是飞剑杀敌,存在着距离限制,与剑修境界、或者说神魂凝结程度有直接关系,想要打破飞剑距离瓶颈,也无捷径可走,对于剑修就是境界上升,对于陈平安这个刚刚赢得“剑仙”美誉的武夫而言,就需要十八停剑气运转的那一口真气,一鼓作气闯过沿途更多气府。
  初一的路程瓶颈是方圆十丈,十五则是八丈。
  不远处就是灶房了,依稀有些光亮。
  “张山峰这个名字,哪里就比陈平安好了?”
  陈平安放缓脚步,想到这里,便有些不服气,只是突然咧嘴,自顾自偷着乐,“嘿,剑仙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