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28章 死守汴州

类别:历史小说 作者:怪诞的表哥字数:17141更新时间:25/01/15 14:21:36
第528章 死守汴州
  汴州。
  此城无山川之险,又是四战之地,地势涣散,并不利于防守。
  漫天的风雪之中,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城北,随之引发了城头上的号角声。
  “叛军又来了!”
  攻城已经持续了许多天,呐喊声中,接连数日未歇的张巡再次登上了城东北方向的角楼,抬着千里镜看去,见到两个方向都有叛军攻来。
  北边的敌军打的是“大燕怀王”的旗号,乃是史朝义趁着黄河结冰渡到了南岸,与从胡良渡来的周贽配合,对汴州城形成了夹击之势。
  最开始,李光弼让张巡守住汴州城半个月。军令传来时,张巡的部将们都有种被轻视了的感受,问信使知不知道张巡在雍丘守了多久。
  张巡并不敢托大,喝止了部将,亲自答复信使一定坚守。
  但信使回去之后还是把在汴州听到的那些话语报给了李光弼。李光弼与史思明的主力对峙,正感压力太大,得知张巡的部将如此有信心,遂让张巡坚守,到坚守不住了再向他求援。
  汴州城遂陷入了苦战。
  此前因贺兰进明等人阻挠,淮南的粮食一直不能送来,如今刚恢复了漕运,李峘送来了第一批粮食,结果周贽就杀到了,纵兵向南去切断张巡的粮道。
  张巡打仗最重视后勤补给,眼看被周贽断了粮道,遂把兵士都安排在城南,作出要出去接应李峘的架势。
  周贽见状,分兵一半到城南。没想到,张巡竟是亲率勇士,夜袭周贽的城东大营,以炸药炸开了栅栏,纵火烧毁叛军的帐篷、粮秣,以及取火的干柴,也不恋战,在南边的叛军杀到之前就退回了汴州城。
  寒冬腊月,叛军士卒们只好再去劈柴、运送物资,也就是他们多是北塞边军,比唐军耐寒。否则士气还要跌得更多。
  周贽先吃了一个小亏,只好命令日夜提防唐军出城。次夜,他再次得到了军情,说看到唐军士卒一个個从南城城头上吊了下来。
  “张巡匹夫,还敢来?!”
  周贽大怒,翻身而起,亲自带兵去查看,远远地,果然见一道道黑影从城头上跃下。
  好在他早有防备,遂下令士卒向城上城下的唐军士卒放箭。
  城上唐军们当即哇哇惨叫。
  叛军连夜调出了更多弓箭手,万箭齐发。惨叫持续了一夜,也不知道唐军死伤了多少。
  等到天明时,周贽定眼一看,竟发现唐军正拉着吊绳,把一个个稻草人往城上拖。他再抬头看向城头,城头上立着的也全是稻草人。
  而这些稻草人身上,插满了的都是叛军的箭矢。
  从这一日起,唐军守城时的箭雨比原来更密集了许多。
  并且,接连好几夜,张巡还想故计重施,再用稻草人骗周贽的箭。周贽自是不会再上当,骂张巡贪鄙。
  而就在几日后一个叛军防务松懈的夜里,张巡亲率一千人夜袭了叛军南营。叛军一开始故意不放箭,等唐骑冲到眼前了登时大乱,自相践踏。
  周贽见士卒不辨敌我地乱冲,仓皇不敢应战,纵马逃回东营。
  而张巡不仅得了他南营的辎重,还与李峘取得了联络,连夜以千匹牛马驭了物资回到汴州。
  这一战,终于稳定住了因李祗败退而造成的河南动荡。
  但周贽很快重整兵马,史朝义也杀到了,把汴州围得水泄不通。
  一旦汴州失守,洛阳是肯定守不住的。而且张巡知道,洛阳城军民早成惊弓之鸟,现在一定已经是人心大乱了。
  他不敢冒万一的风险,遂分别派人向颜杲卿、李光弼求援。
  这次求援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守不住了,而是为了大局的稳妥,张巡如今在想的并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,而是大唐平叛的进展,如何让往后多些安定而少些遗患。
  他咬紧了牙关,目光透过漫天的风雪,看向史朝义的大军。
  ~~
  洁白的积雪被踩得一片狼藉,染了血,成了红色的碎冰。史朝义咬着牙看着高大坚固的汴州城墙,目光凶狠。
  他迫切地想拿下汴州,然后继续东进,立下攻取东都的大功,这关系到他是大燕的怀王或是太子……
  “怀王!”
  燕军将领骆悦撤了回来,大声地禀报道:“城上守军太顽固了,再攻下去,伤亡惨重啊。”
  史朝义心中恼火,当即就想要叱骂这将领,说出“给我拿人命填也得拿下此城”之类的话来,但他硬生生地吞了回去。
  他想当太子,就得得到将士们的拥戴,于是,忍着怒气,拍了拍骆悦的肩,道:“陛下催促甚急,为之奈何啊?”
  “恕末将直言。”骆悦道:“守城的是张巡,他守雍丘,安庆绪强攻数月尚拿不下来。我们如何速取,陛下的命令,太过为难怀王了。”
  “休得胡言。”
  史朝义虽止住了骆悦,可心里却很认同这话,对于史思明的严苛军令甚感委屈。
  “可否挖条地道通入城内?”他问道,没意识到这话显出了他的平庸。
  “怀王,天寒地冻,土梆梆硬,挖不了的。”骆悦道,“依末将看,张巡是个硬茬。我们围而不打,直取洛阳比较好。”
  史朝义道:“可陛下的军令是让我们拿下汴州,助他两面夹击李光弼。”
  “将在外,军令有所不受。”
  骆悦之所以从战线上退回来,就是有话想对史朝义说,他上前两步,压低了些声音。
  远处战场上的死伤者还在哀嚎,而掌兵之人已对战场无暇一顾,再次计较起个人的权力得失来。
  “倘若大王不知变通,在这汴州城下死磕张巡,拿不下城池,为陛下怪罪,即便拿下了,必损兵折将,且死的都是我们这些亲近你的将士,到时,大王如何自处啊?!”
  骆悦话锋一转,又道:“反观洛阳本为大燕之国都,安庆绪退败时日尚短,人心未定,城墙不坚。只待大王兵临城下,必破。到时大王有收复之大功,据东都,聚声势,何愁不能为太子?”
  “陛下一定会怒我不听军令,还能立我吗?”史朝义道。
  “大王不指望着以功勋得储位,反而指望着陛下的疼惜吗?”
  史朝义心里也觉得很有道理,可还有犹豫,问道:“若是张巡偷袭我们后方又如何?”
  骆悦道:“所以,得让周贽继续围着汴州城。”
  史朝义用脚扫开积雪,蹲下身,拿刀柄敲了敲地上的冰土,真是梆梆作响,硬得就像张巡的骨头一样,让人无奈。
  “那就……依将军之意。”
  ~~
  两日后,城外的鸣金声响起时,雷万春把最后一个攀上城头的叛军一脚踹下去,喘着气,打算把手里的刀抛掉。
  刀柄已经与血一起冻在他手掌上了,每次拿下来时,都会把结痂的冻疮重新撕开,流出里面的脓水,又疼又痒。
  雷万春恍若未觉,大步奔向张巡。
  “使君!末将幸不辱命,又守城一日!”
  他声音很大,当时就是他对李光弼的信使说“莫说守半月,就是半年,我们也守得住”,使得李光弼不再来救援汴州。
  张巡正探着头、手拿着千里镜在往城外看,已看了很久,雪在他的头盔上积了厚厚一层,眉毛与胡子也沾成了白色。
  “叛军兵力少了啊。”
  “那是知道攻不下使君守的城池,退回去了?”雷万春问道:“或者去攻雍丘、宁陵、睢阳等地了?”
  张巡久久没有回答,任风把他那张脸越吹越干裂,也越显坚毅,许久,他才做出了确认,道:“洛阳!”
  “什么?”
  “我等得去救洛阳!”
  换成别人,听到张巡在这样被围困孤城、士卒疲惫的情况下还要去支援别处,难免要疑惑、劝阻。但雷万春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,抬起那满是伤痕与冻疮的手一拱,当即领命。
  次日,张巡点齐贾贲、南霁云、姚訚等将,分析了局势。并让他们守好汴州城,自己带雷万春率五百骑去袭击史朝义的后军,断其粮草,支援洛阳。
  “使君,此举太危险了啊。”贾贲连忙相劝。
  “再险能险过当年我们在雍丘之时吗?”
  张巡心意已决,根本不听劝阻。
  贾贲无奈,只能在城头挥泪送别张巡。
  然而,汴州这支兵马才出城不久,周贽麾下的骑兵很快就有了动静。向城西围了过去,显然是算计到了张巡有可能要出兵,早有准备。
  “我要去救援使君!”姚訚当即焦急。
  贾贲泪流满面,却严格遵循张巡的吩咐,坚决不让这些将领出城,而是依旧严守汴州。
  时间过得很慢,到了次日中午,叛军还在攻城,守军在杀敌的间隙向西面望去,大雪纷纷的平原上早已望不到五百骑的身影。
  他们唯有把满腔的义愤发泄在攻城的叛军身上。
  忽然。
  “使君回来了!”
  贾贲闻言,亲自赶到西城头,果然望到了张巡的旗帜,带着数百骑兵狂奔回来。
  姚訚大喜,忙道:“快,开城门,迎使君入城。”
  “慢着!”
  贾贲果断阻止,接过千里镜,努力观察着。担心是叛军已经歼灭了张巡,换上其衣袍、旗号来骗开汴州城门。
  然而,天色太暗,雪太大,他看不清,只能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千里镜。
  “贾长史,快开城门吧,我认出使君了。”
  “别急,我看看……”
  乌泱泱的叛军已经杀过来了,是史朝义的兵马,正在追击张巡。
  “贾长史!”
  “别急……别急……”
  贾贲眼睛都要花了,忽然,他听到战鼓振天,号角齐鸣,振得他心神大乱。他不得不用力闭上眼睛,揉了揉,重新睁开。
  “贾长史!”
  “别吵我!”
  “雍王!是雍王来了!”
  “我知道是史朝义……”
  贾贲还以为是大燕的怀王来了,话到一半,反应过来,连忙拿着千里镜在漫天的风雪之中寻找着薛白的旗帜。
  视线晃啊晃啊,忽被人一把摘了下来。
  姚訚抬手一指,大声道:“就在那,不用千里镜也能看清!”
  贾贲俯案看文牍久了,眼睛不好,揉了揉眼,还是只能看到漫天的风雪,不由问道:“大旗在哪?”
  姚訚是百步能射中敌人喉咙的神射手,再次一指,道:“那不就是雍王的大旗吗?!”
  原来,史朝义一路西进,却是在偃师以东遇到了薛白的兵马,被伏击了一场,又遭遇张巡夹击,大败而来。
  周贽连忙率军接应,却不得不与史朝义合兵,退回黄河以北。
  风吹雪卷,数万叛军兵马像是雪花般被吹散。
  ~~
  “快!”
  汴州城门大开,数名兵士抬着雷万春冲进城,“嘭”地踹开一间民房,不由分说把雷万春抬进屋内,放在一张榻上。
  “大夫!”
  “来了。”
  “快,他身中十一箭。这九支有盔甲挡着,这两支射得深……”
  “老朽晓得,都出去,出去。快,拿酒精来。”
  兵士们于是全被赶了出去,看到了并肩站在外面的张巡与薛白。
  “雍王宽心。”张巡道“他是皮肉伤,无大碍,歇养数月就恢复了。”
  “身受数十创犹面不改色,真猛将也。”
  薛白说着,听到了有脚步声,便转过头,正见到贾贲、姚訚、南霁云等人过来,他不由笑道:“好久不见。”
  当年大家一起守雍丘,那是最危难的关头,因此相处的时间虽然短,情义却很深。只是一年未见,薛白一跃成了皇子皇孙,还被封了雍王。这几人一开始还以为会有距离感,不知该如何觐见。
  此时薛白的笑容却像是春风化雨一般,驱散了他们心中的拘谨,众人不由都笑了起来。
  “哈哈哈末将当年若是早知道,就随雍王一起去收复洛阳,立大功了!”
  “现在也不晚。”薛白道,“天下未平多的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机会。”
  “雍王若北讨史思明,一定要带上末将。”
  说话声,惊动了还在屋内包扎伤口的雷万春,他扯着嗓子,喊道:“还有……我……我也去!”
  众人大笑。
  唯独张巡见此一幕脸上的喜意逐渐褪去,瞥向薛白,眼神中浮起了忧虑之色。
  之后反应过来的是贾贲,知道张巡在担心什么,无非是雍王力挽狂澜、有了英主之姿,可惜不是储位最好的人选,让人担心大唐又要经历政变啊。
  由此,张巡对薛白的态度淡了下来。倒也不是轻慢,而是有种敬而远之的意味。
  这变化不明显,可众人渐渐也都看了出来,不敢再与薛白太过亲近。夜里的庆功宴,张巡也是以城中粮食不足为由,拖延到往后再办。往后拖,薛白却是要离开汴州,回到洛阳去的。
  对此,薛白觉得张巡未免有些无情了。
  这无情并不是贬意,指的是“不徇私情”。既不顾及彼此之间的恩义,也不考虑依附雍王之后的个人前途,脑子里只有国家大义。
  可敬,却少了些人情味。
  在衙署用了便饭,薛白感慨着张巡的冷酷,想起一事,私下问道:“张公那位妾室……莹娘,她可还在?”
  张巡讶然,以为薛白是看上了他的妾室,微微蹙眉,淡淡应道:“今夜雍王所食菜肴,便是贱妾烹制。”
  “很好吃。”
  薛白觉得这对话让自己心里有些惊悚的意味,悻悻补了一句。
  “我记得莹娘厨艺很好,希望往后有机会再吃她做的……吃她做的菜。”说到吃她,他语气有点不顺。
  张巡有些疑惑,不知薛白一向从容,怎么说到后面还吞字了?他再一想,自己那妾室,姿色平庸,不该被惦记上。
  两人别过。
  薛白策马过长街,能看到远处的士卒们围在篝火边烤着马肉,暗自松了一口气。
  他其实不在意张巡的古板与冷淡,只觉得张巡终于能活在不必吃人的世道里,这就已经很好了。
  ~~
  监军白忠贞自从得到任命以来就没有任何权柄,跟在薛白身边就像是一个近侍。
  今夜随着薛白见了张巡,他却终于窥见了动摇薛白兵权的一个机会。
  到了夜深,他在驿馆中辗转反侧,最后坐了起来,想着怎么去秘会张巡一番?
  思来想去,他想到了浑瑊,因薛白很喜爱浑瑊,特将人带在身边,今夜也在驿馆当中。
  白忠贞也不敢点灯笼,轻手轻脚地摸进了浑瑊的屋中。
  浑瑊年纪虽小,呼噜声却很大,如惊雷震天一般。因此没有旁的将士愿意与他一个屋子。白忠贞捂着耳朵,悄然走到浑瑊榻边,正打算开口唤。
  “小浑将军……”
  忽然,一只铁钳般的手已扼住了白忠贞的脖子。
  “好贼子,想来害你阿爷!”浑瑊不知何时竟已醒来了,道:“捉了一个叛军内应!”
  “是……奴婢……”
  好在白忠贞的声音尖细、有特点,浑瑊很快反应过来,松开手,问道:“白……白中使,你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
  实在是这个监军在雍王军中太没有存在感了,他差点忘了对方。
  “咳咳咳,小浑将军,你差点掐死奴婢了。”
  “将军就将军,为何要叫我小浑将军?”浑瑊不悦,竖眉喝问道:“难道是我立的功劳小吗?!”
  “小声些,小声些。”白忠贞吓得魂飞魄散,连连摆手,道:“奴婢前来,是要再送将军一桩大大的功劳。”
  “哦?”
  “今日将军也看到了吧?张巡忠肝义胆,是大唐柱石。”白忠贞道:“圣人有秘旨要给张巡,恳请将军带奴婢去见他。”
  浑瑊很聪明,当即问道:“这是要背着雍王?”
  “这……雍王强势,万一对圣人与太子有不利之心,自当有忠臣回护。”
  浑瑊觉得临战之时背着主帅私下窜联有些不妥,可他近年来得到的熏陶都是说雍王有谋篡之心。事关大唐社稷,不得不慎,他遂还是点头答应下来。
  “好,我带你去!”
  “小浑……小声些,将军小声些。”
  ~~
  夜里,张巡依旧未睡,还在发愁与史思明这一战。
  他虽守住了汴州,可这本就是他擅长的守城战,而要平叛,难以避免要与十三万叛军决战于野,范阳兵骁勇,加上这天气寒冷,不利于唐军。
  可以想见,李光弼如今所面对的压力很大,张巡一直知道这点,因此从不埋怨援军没早来。
  “使君。”忽然,姚訚进来,禀报道:“监军来了。”
  “谁?”
  张巡有些茫然,直到白忠贞与浑瑊进来,他才明白过来。
  今日早些,他还以为这白面无须的宦官是薛白身边的宦官,心里还想着亲王用宦官侍候虽然不违制,雍王却有些傲慢了。
  “见过监军。”
  “张使君,奴婢终于见到了陛下的忠臣了啊!”白忠贞显得十分热情,上前就捉张巡的手,“陛下常念你守雍丘的大功,说‘若非张巡孤守江淮门户,社稷亡矣’!”
  “不敢,此绝非臣一人之功。”张巡正色道:“首功当属颜公。”
  “颜杲卿私心重,不可与张使君相提并论。”
  白忠贞自觉这一句“贬颜捧张”十分的高明,在他们宦官的群体里,最在意的就是相互攀比,谁都不愿被旁人压一头。毕竟是在深宫大院里,若不虚荣,又还有什么能彰显他们此生的价值?
  要是有人说“窦文扬不可与白中使相提并论”,白忠贞都太受用了。
  然而,张巡闻言却是脸色一肃,语气铿锵地道:“颜公高义,张巡万万比不得,请中使收回此言。”
  白忠贞不由心想,这些文人就是爱装。
  “失言了,失言了。”他讪讪而笑,道:“奴婢此来,是想与张公谋大事。”
  “但说无妨。”
  “张公也知,若雍王觊觎储位,势必使社稷大乱,今连陛下都惮于他的权势。可他依旧不肯放下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权,恐怕是已有了不臣之心啊。”
  说着,白忠贞偷眼去看张巡的脸色,一时也没看出什么来。
  于是,他接着说道:“雍王这一趟奉旨出镇洛阳,可他一到洛阳,不过两日,立即便往汴州来了,为何?”
  “岂不是为了击退史朝义?”
  “张公太耿直,被他骗了啊。”白忠贞道:“雍王此番东来,为的恐怕是除掉嗣吴王李祗、越国公李峘,此二人在宗室之中颇有实权,乃雍王谋位之大敌。故而,奴婢说雍王居心叵测啊。”
  张巡道:“中使放心,若此事是真的,我必保嗣吴王与越国公。”
  “好好好……”
  “可眼下事实如何尚不清楚。”张巡话锋一转道:“雍王曾承诺并无谋取储位之心,今叛乱未定,社稷动荡,绝非内讧之时。也请中使静观其变,不可再从中挑唆,乱军心士气。”
  这话很重了,白忠贞当即脸色一变。
  张巡说话时还看了浑瑊一眼,颇有震慑之意,这让浑瑊有些难受,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。
  白忠贞大急,跳脚道:“张公你怎能这么说呢?今夜我可是都听着了,雍王甚至想要抢你的妾室,可见他贪心不足,张公大好男儿,岂甘如此受辱?!”
  张巡还未开口,姚訚已经大怒。
  “住口!使君大好男儿,还轮不到伱一个阉人评头论足!”
  “是奴婢太急说错了,奴婢是说……”
  “莫说了。”张巡摆了摆手,道:“捕风捉影之事,眼下谈之过早,中使请回吧。”
  别人不知,至少他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,薛白根本对他的妾室无意,多关心两句,更是在关心他。
  两人之间还是有义气的。
  这白忠贞跑来,反倒让他感受到了朝中宦官当权的不利之处。暗忖圣人就不该派一个只知蜗角之争而不懂大局的宦官来。
  “张公……”
  “请吧。”
  浑瑊也与白忠贞一起被赶了出来,他不由好生懊恼。
  他也听闻过张巡守雍丘的事迹,心中很是敬仰,结果因与白忠贞混在一起,倒让张巡把他也看轻了。
  且今夜这事,让他感受到了圣人用的宦官未免太过不堪了,后悔不迭。
  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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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0章 坏了一锅粥
  阳光透过残破的窗户照进屋中时,薛白才醒过来,身处于有张巡守备的城池,他睡得十分安心,算是近来难得的休憩。
  毕竟他虽然到了河南,却并不干涉李光弼的战略指挥。
  刁丙正与刁庚在院子里用早食,听到屋内有动静,嘴里叼着半块胡饼就进来,把满是油的手放进嘴里吮了吮,低声禀报道:“郎君,昨夜里白忠贞偷偷去见了张巡。”
  “哦,也给我一块。”薛白与他们吃的都是一样,让他们把胡饼拿进来一起吃。
  他听着禀报,得知浑瑊也去了,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,道:“年轻人脸皮薄,让人去讥讽他怎么与奸佞宦官混在一起。”
  “懂了。”刁丙道:“羞死他。”
  刁庚已经很久没动刀了,手痒得很,问道:“郎君,我看白忠贞奸滑狡诈,是不是我做了他?免得误了大事。”
  “没必要,且看他闹吧,张巡能和这些人混在一处,也就不是张巡了。”
  薛白想起在泾州时杀的李亨身边那些宦官,心知只要李琮还想谋权,他杀了宦官一批,李琮还会再阉一批。
  他遂暂时略过白忠贞,谈及正事,道:“公文可递出去了?让李祗、李峘二人速到汴州,相议军务。”
  “驿马天不亮就出发了。”
  刁庚不免在想,郎君不杀白忠贞,也许要杀那嗣吴王李祗。
  连他都知道,薛白是要李祗把河南节度使的职权交出来。
  ~~
  兖州。
  风雪之中驿使递来了公文,交在时任河南节度使的嗣吴王李祗手中。
  李祗有一个兄长以战功著称,乃是曾打败奚和契丹的信安郡王李祎,只是李祗的母亲地位更高些,继承了吴王一房的爵位。
  他比李祎小二十多岁,如今也已经快七十岁了,身体却还高大硬朗,风度儒雅,乃是宗室宿老,很有威望。
  在安禄山攻入洛阳这个大唐最危难的时刻,他以东平太守的身份募兵抗贼,维持了齐鲁一带的稳定,间接帮助了颜杲卿、张巡等人守住江淮门户,功劳甚大。
  是日,他得到了薛白召他相见的文书,长叹了一声,对手下的官员们叹道:“他这是要借口我没能挡住周贽而问罪于我啊。”
  当即有幕僚应道:“府君之爵位官职不低于雍王,而资望功勋远胜之,又何必相惧?他传信来召,不去便是。”
  李祗道:“他以元帅之名节制诸军,既能从洛阳至汴州,便能从汴州至兖州。今社稷多难,万一他引兵来攻,使河南又添新祸,如何是好?”
  “府君乃宗室宿老,他岂敢如此对待,岂不怕天下悠悠众口?”
  李祗依旧犹豫,捻着长须踌躇,遂有人站了出来给他出主意。
  此人名为邓景山,是李亨的人,天宝年间原任大理寺评事,在竹纸案中审讯元捴,立功升为监察御史,叛乱爆发后跑到灵武,被李亨任命为青齐节度使。
  所谓的青齐节度使就是统领青州、齐州,李亨之所以如此任命,因为邓景山就是齐鲁人氏,希望他能不费一兵一卒控制这一带。邓景山到任之后,很快说服了李祗支持李亨,完成了使命,可他们才出了声势,李亨自己反倒先投降了。
  当今天子并不承认邓景山的青齐节度使之名,但李祗非常欣赏邓景山清廉节俭,上奏保他在幕下任营田判官。朝廷正想让各地齐心平叛,也就同意了。
  “府君乃宗室宿老,前往相见,雍王绝不敢损府君半根汗毛。”邓景山道,“今张巡在汴州,此人素有清名,绝不会让人加害府君,雍王未在洛阳相召而是亲至汴州,乃示诚意。反而是府君若不去,会让他找到‘不听军令’的借口,罢了节度使之职啊!”
  “是吗?”李祗依旧不放心。
  邓景山又道:“听闻广陵太守、越国公李峘已送粮抵达宁陵,他是信安王之子、府君之侄,何不遣人与他联络,同往汴州,两位宗室名臣,加上张巡,持刚正不阿之气,何惧雍王?”
  说着,他神色一肃,道:“介时,雍王非但不能追究府君一时不敌周贽,府君还得问他为何纵人杀了贺兰进明!”
  李祗听了,觉得有些道理,当即又派信使去见李峘,问明其态度。
  信使快马加鞭,次日就赶到了宁陵,却在府署外等了一会儿,才被李峘接见。
  李峘昨日已看过薛白发的公文,今日正邀李白相见并询问一些旧事,故而耽误了一会才见李祗的信使。
  待看过李祗的来信,李峘还瞥了在旁的李白一眼,略略沉吟,给了回复。
  “我尚欲追究雍王身世存疑,他竟攥大权不放,已为非份,更妄想罢阿叔节度之职,我定不会答应!”
  先是鲜明地表达了态度,李峘接着便给了办法。
  他不久前与张巡并肩杀敌、打通了被周贽封锁的粮道,对张巡很是信任,又知道薛白带的兵力不多,汴州城中实则还是张巡最有实力,便请李祗一同去给薛白一个下马威,向天下表明宗室的态度。
  为了让李祗放心前往汴州,李峘还作了一个保证。
  “有小侄在,绝不让他伤叔父半根汗毛。”
  叔侄二人达成了共识,遂相约着,奉天下兵马元帅的命令前往汴州商议军务。
  ~~
  马车在雪地上碾过一道道深深的车辙印,缓缓进了汴州城。
  队伍前方,河南战场上的几位重要人物会了面,彼此都是彬彬有礼,气氛远比预想中好。
  薛白没有披甲,穿了一件素色的襕袍,神态平和谦逊。这让李祗安心了不少,认为薛白让他来这一趟还真就是为了熟悉,共商讨贼大事。
  “当年太上皇想要废太子瑛,老夫也是极力反对的啊。”
  聊了几句之后,李祗竟还对薛白颇有好感,唏嘘着,道:“你自幼受了罪,能洗清冤枉,平反三庶人案,难得。更难得的是,不曾心生怨尤,想着报效社稷。李瑛有子如此,九泉之下也该含笑了啊。”
  说到后来,李祗甚至痛哭流涕,薛白只好安慰他。
  两人仿佛真成了难得相认的亲人。李祗与李隆基同辈,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,薛白遂以“阿翁”相唤。
  等李祗擦着老泪,话锋一转,却又道:“可凡事过犹不及,水满则溢、月盈则亏,你守卫长安,功劳足矣。万不可恋栈权位,惹人猜忌,到头来自误了啊!”
  “阿翁说的是。”薛白道,“此句话,我与阿翁共勉。”
  场面一寂。
  李祗还在感动地抹泪,闻言抬起头来,露出错愕的表情,转头看向李峘。
  李峘当即皱眉,道:“三郎此言何意?”
  “阿翁年事已高,为身体考虑,不宜再操劳于鞍马。”薛白道:“朝中宗室凋零,宗正卿之职正虚位以待高贤,岂不更适合阿翁?”
  “这是想追咎老夫吗?”李祗甚为愤慨,用力敲着拐杖,质问道:“自叛乱以来,老夫可有半点对不住朝廷?!”
  他这是知薛白要对他下手,先声夺人。接着,不等薛白继续开口,已向张巡招了招手,岔开话题。
  “来,看看。”
  李祗有些颤巍巍地转过身,用拐杖指向后方的车马,道:“我们从兖州运了些粮秣。”
  闻言,张巡以及他身后的将士们都露出了喜色。见此情形,薛白也不急,先看李祗的手段。
  邓景山上前,解释道:“粮食早就备好了,要支援汴州。但此前汴州被周贽围着,支援不便,耽误了。”
  “让诸将士受苦了。”李祗向众人揖手,用老迈而悲凉的声音道:“老夫向你们赔罪了!”
  “万万不可如此。”张巡连忙去扶。
  其实之前李祗多的是机会支援,分明先是因为朝中的权力斗争,后来又因为贺兰进明之事耽误。直到如今薛白来了,才逼得他们运粮。
  此时他们这一手,很快博取了汴州将士们的好感。
  混乱中,白忠贞逮着机会,也上前去搀着李祗,笑道:“吴王为国操劳,岂能如此自薄?快入内坐,今日军中设宴,犒劳诸将士!”
  薛白、张巡原本没有设宴的打算,可气氛既然被烘托到这里了,也不能让将士们失望。
  倒是让这监军宦官趁机干涉了一点点不大的军务。
  张巡皱了皱眉,对此有些不悦,可转头看了薛白一眼,发现薛白竟不甚在乎。
  对这個监军,谁在乎就由谁操心。
  很快,一车车的粮草被卸了下来,各营生火造饭。
  因此事却是出了一个小意外。
  当时众人正在堂中谈话,忽听到外面传来了争吵声,招将领们一问,方知是汴州与兖州双方士卒发生了冲突。
  张巡遂招过南霁云,询问出了何事。
  “使君,嗣吴王未免太欺辱我等了吧!说是拿粮食犒军,运来的全是陈腐烂米,我等为国杀敌,却被当成野狗不成?!”
  话到后来,南霁云已是转头看向李祗,怒目圆睁,有了质问之意。
  李祗不明所以,向邓景山询问怎么回事。
  邓景山遂俯到李祗耳边,小声道:“我等好心运来了粮秣,不知他们为何故意刁难。”
  说着,他反应过来,又补充道:“此人便是枉杀贺兰进明的南霁云,他必是得了雍王授意,要挑拨府君与汴州的冲突。”
  李祗遂明白是何意,和颜悦色地请张巡上前,道:“你当查清是何情形,不可误信了小人之言啊。”
  这声音不大,南霁云却还是听到了,当即脸色一变,一抱拳,朝着薛白与张巡之间半跪下来。
  “末将据实以报,没有一句胡说!末将便是死在战场上也不会皱一下眉头,何曾会为几粒烂米而诋毁嗣吴王。”
  “起来!”
  相比张巡,薛白显得更为护短些,上前扶起南霁云,也不说话,只是板着脸看着李祗、李峘。
  这两人都是他的长辈,此事怎么处理,他暂时表现得是要听他们的意思。
  “眼见为实,且去看过再作定论。”李峘道。
  众人遂起身一道去看那些粮食。
  才远远看到了大釜上冒起的白烟,已能闻到一股腐烂的气味。再走近些,便有伙夫捧着粟米上前,道:“使君看,全是烂米。”
  吹掉落在上面的雪白,能看到那些粟米已经完全发黑了,被虫噬得不成样子,分不出哪些是霉哪些是粟。
  刁丙凑近了去看,看到许多小虫从霉点中钻出来,正在上方蠕动着。
  他登时想到了以前过的苦日子,整张脸都皱了起来。他是最节省的人,一双草鞋穿到破烂都舍不得丢,哪怕如今发迹了,脚下穿的还是当年在陆浑山庄从宋之悌尸体上扒下来的鞋。
  “糟蹋粮食啊。”刁丙叹息道,可惜这些粮食居然能被放到发霉,恐怕放了有十年了吧?
  “怎么能是糟蹋粮食呢?”刁庚笑了一声,道:“嗣吴王这不是把粮食运来给我们吃了吗?”
  一句话,汴州军皆感同仇敌忾,纷纷看向李祗。
  张巡遂下令把送来的所有粮食都检查一遍,士卒们遂上前把一个个麻袋扎破,发现流出来的全是烂米。
  李祗已是脸色难看,目光向邓景山看去,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  邓景山的眼神变幻了一下,站出来,朝着众人,大声道:“府库中只有这些粮食了,往昔天宝盛世,仓廪丰实稻粟屯积,多得吃不完。叛乱突来,贼人掠夺、百姓哄抢、供给军兵,仓禀中的新粮早已用完了,只剩下这些腐粮了!”
  这番话,或许能对李祗解释为何他拿来了腐粮,却显然不能消除汴州将士们的愤怒。
  邓景山也知道,于是大步走到了雪地里,面朝众人,解开了他的官袍,显出的是一身打着补丁的破旧内袍,再解开内袍,连里面的春衫也是十分破旧。
  春衫被掀开,里面是一具骨瘦如柴的身体,在这以丰满为美的大唐,像他这么瘦的官员确实不多。
  “今国家多难,生黎饱经浩劫,饿殍遍野,民不聊生。仓禀中别无存粮,我将这些粮食运来,因为平时吃的也就是这些粮食!”
  说着,他就穿着那单薄的春衫大步走到了釜边,舀起煮好了的烂粟米饭,高举给众人看,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。
  “好吃!”
  “香!”
  邓景山既不怕冷,也不怕烫,梗着细长的脖子站在那嚼着嘴里的食物,吃得很开怀,不时发出满足的呼喝声。
  “太上皇南幸之时,我从长安前往灵武,粮食用尽,路上十七日未进一粒粟米,吃过路边的腐肉,吃过草根,比起那些,这些粟米太香了!”
  他平时确实也是这么吃的,很快,他身边的一些亲信官吏跑出来,跪倒在他身边,大哭不已,向众人解释他说的都是真的。
  李祗叹惜一声,暗道邓景山无愧那清的美誉,终于不再怪他。
  “这些米粮,不吃掉难道还能丢了吗?邓公吃得,我等就吃不得吗?”邓景山的亲信们哭着大声高喊,“千里送鹅毛,物轻人义重,邓公怕你们吃不饱,把仅有的存粮运过来了,还有什么不满的?!”
  南霁云闻言,顿时心头火起。
  他不是不能吃这些腐粮,雍丘被围之时,他们把城内的树皮都啃尽了,老鼠都吃光了,连军器上的皮革都咬下来裹腹。
  他不能接受的是这种欺瞒与轻贱,他与麾下士卒们忍着饥饿,誓死杀敌,不是为了立下战功之后还吃腐粮。
  偏偏邓景山这苦肉计一出,他说什么都不妥当,一腔怒气只能憋在心里。
  不仅是他,所有人都没有出言反驳。
  张巡素来体恤士卒,也被拖入了两难的局面,干脆也上前,舀起一勺腐米吃了,并谢了邓景山的心意。表示事情就此过去。
  当夜,南霁云与士卒们坐在营房中闷闷不乐,却听到外面传来动静,原是刁丙来了。
  “雍王命我送来这些干粮、酒肉,不多,犒劳一下将士们。另外,雍王还带了一句话。”
  “刁兄弟快说。”
  “当初大家守雍丘,后来迎太上皇归长安,都是为了能让前线抗敌的将士能吃一口饱饭。朝廷也许有困难,但绝不会糊弄大家。今日某些人自演他们的戏,不会真让大家吃腐粮。”
  南霁云方才舒了一口气,道:“有雍王这句话,我等就安心了。”
  ~~
  是夜,李祗还是招过邓景山,抱怨了两句。
  “既知此番来,是联合李峘、张巡,如何还如此吝啬?险些因小失大,误我大事!”
  “下官知罪,可府君难道认为没有此事,雍王便不会从别的地方挑我们的毛病了吗?”邓景山道,“张巡这些部下,饿的时候也许连人肉都吃过,得了粟粮反而还要不满闹事,这难道不是雍王在背后指使吗?”
  李祗听得有道理,沉吟不语。
  邓景山道:“此事下官俯仰无愧,他们以为找到了破绽,下官却要让他们知道这次撞到的是块硬石头!”
  他一脸正气,清廉高洁的人品成了他最硬的底气,无惧任何攻击。就连薛白也拿他没有办法。
  李祗一想也是,今日之事,其实是薛白吃了个暗亏一口咬到了硬骨头上,接下来反而不好再提出要罢他权职了。
  “也好,好在你一向清廉俭朴……”
  正在这时,有吏员来通报,语气有些神秘。
  “那位监军宦军求见。”
  ~~
  次日,薛白一起来便见了李光弼的使者,允诺了诸多事物,粮草、兵丁、军器、甲胄,只要李光弼提出需要的,他无一拒绝。
  连刁丙守在外面听了,都觉得十分惊讶,也替薛白心疼。
  “郎君这般大方,可从哪里运来粮食器物?”
  待到送走了使者,闲下来了,刁丙不由问道:“若想从各地调运过来,那郎君不就正好让李祗、李峘等人挟制了吗?”
  “压服他们便是。”薛白随口道:“本想昨日发难,倒是让他们堵住了我的嘴。”
  刁丙低声禀道:“白忠贞昨夜又不安份,跑去见了李祗与邓景山。”
  “哦?”
  薛白正想找个借口继续对李祗发难,闻言不由微微一笑,问道:“可知他们谈了什么?”
  “小人去查试试。”
  “从浑瑊入手,当能查到。”
  “喏。”
  刁丙领了命令便出来,心里还在想着那腐粮一事。
  奇怪的是,他是俭朴之人,邓景山也是,按理而言他该很理解同类人,可他却总觉得不喜邓景山,想不通这是为何。
  很快,他找到了浑瑊。
  浑瑊这两日心情不太好,因军中多有人嘲笑他与宦官走得近。
  少年人脸皮薄,很快就恼火起来。有心回骂几句,又在想这事是怎么泄露的。
  正郁闷地坐着,他的肩头被拍了一下,抬头一看,道:“雍王召我吗?”
  “问你几件事。”刁丙在一旁坐下,问道:“昨夜,白忠贞与李祗、邓景山说了什么?”
  “你……”
  浑瑊十分惊讶,很快冷静下来,收回后面的诘问,抿着嘴。
  “真当白忠贞是圣人的特使不成?”刁丙道:“一个不知兵事的弄权小人,伱是在攀附他不成?年纪轻轻就这般趋炎附势?”
  “你不必激我。”浑瑊对这评价非常生气,怒道:“你激我也没有用!”
  “趋炎附势,攀附阉党……”
  仅半刻钟后,刁丙就去回报了薛白。
  “郎君,问到了,白忠贞屁都不懂,没说甚重要事,倒是有一件小事。”
  待刁丙当趣事说了,薛白微微讶然,问道:“真的?”
  “是。”
  “邓景山看着不像是这般人。”
  “小人是穷惯了,比他还俭仆。”刁丙道“可小人也知盗亦有道。”
  “成语不是这般用,莫乱用。”
  说过此事,薛白很快便去与众将商议军务。
  对于他而言,军务就是整顿地方势力,处理一些不听朝廷命令的人,因此,甫一到场就表现得十分强硬,比昨日还要强势得多。
  当着一众将领的面,薛白径直喝问了一句。
  “邓景山!你把腐粟烂米给将士们吃,以清廉自诩。私下里却向我的将领索贿黄金珠宝,这是为何?!”
  邓景山闻言脸色剧变,目露惊骇之色,看着薛白,喃喃道:“你怎……”
  很快,南霁云就带人从邓景山的枕头下搜出了一匣子价值连城的珍宝。
  那住处一整晚都有兖州士卒看着,邓景山不过是刚刚才从屋中出来没多久,并没有什么栽赃的机会。另外,李祗极为震惊,震惊之余似乎又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是转头向白忠贞看去,果然见白忠贞脸色慌张。
  “这不是索贿!”
  邓景山也是情急,第一时间就辩解起来,怒道:“这是赏赐!”
  “谁赏赐你的?”
  “是……”
  邓景山话到一半,白忠贞已经吓得咳了起来,不停对他摇头,以眼神示意他别说。
  他不愿让天子难堪,终是没说出真相,道:“是吴王见我穷困,赏赐了我金银,此事与雍王何干?!”
  带了一匣金银不是什么重罪,问题在于邓景山昨日还当着无数士卒表现他的清廉俭仆,今日就出了这等事。
  消息很快传开,顿时便引发了城中士卒们的愤怒,一时之间,群情激愤,难以抑制,大有不斩邓景山不足以平人心之势。
  其实李祗、李峘、张巡都心知肚明,那些财宝必是白忠贞用来拉拢邓景山的。
  这个宦官实在是成事不足、败事有余!真当所有的官员都像他们一样贪财,可鄙,可恨!
  张巡无奈,心知要保住邓景山的性命,就唯有将他押入大狱了,犹豫片刻,开口道:“请雍王下令,押下邓景山!”
  薛白不急,而是看向李祇,问道:“阿翁以为呢?”
  李祗看向薛白的眼神,背脊一凉,知道若是才到汴州就顺着薛白之意而自断臂膀,不仅是邓景山一人之事,而是他这个李唐宗室宿老、这个一方节度使向薛白服软了。
  那么,不仅没能打压薛白的威望,还要使之水涨船高。
  如此想来,他不由暗忖,白忠贞这宦官,莫非是薛白的人?
  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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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1章 身在曹营心在汉
  “那就按雍王之意处置吧。”
  李祗终究是叹息了一声,低下了他高贵的头。
  今日若不处置邓景山,万一那些愤怒的汴州士卒们兵变了,后果不堪设想。
  此时他能做的唯有弃车保帅,牺牲邓景山,保住自己河南节度使一职。
  当然,他不是恋栈权位,而是社稷多难,需要他这样的宗室重臣镇守一方,以免一些有虎狼之心者再乱大唐。
  “既然阿翁也如此说,押下去!”
  薛白挥了挥手,当即有人来把邓景山按下,粗暴地拖了下去。
  一旁的白忠贞见状,浑身都在打哆嗦,生怕邓景山将他供出来,让薛白得知圣人猜忌,大怒之下一刀斩杀了他。
  所幸,薛白对这宦官没兴趣,转向了李祇再次提出了之前的建议。
  “将士们血气方刚,难免冲动,惊扰到阿翁了。阿翁年事已高,又何苦再经这些风霜变乱,不如回长安高就?”
  李祗才不答应,慷慨道:“廉颇虽老,尚能饭矣,老夫更愿为社稷效死!”
  南霁云闻言,心道若不是这位“廉颇”没守住胡良渡,汴州城也不会遭叛军围攻。若让他继续效死,只怕死的要是自己。
  可惜以他的地位,没人问他,他在这场合没有主动开口的权力。于是,他不动声色地往薛白身后站了一步,以示支持。
  这小小的动作吓坏了李祗。
  他想到了南霁云杀了贺兰进明一事,担心自己也遭毒手,连忙看向了李峘。毕竟,李峘许诺过他这趟来一定会安然无恙。
  于是,当薛白再次相劝,李峘便上前一步,语气颇为强硬地问道:“雍王如此相逼,难道是我叔侄二人成了你的绊脚石不成?!”
  “绝无此意,但阿翁以宗亲之尊节度河南,不听李光弼之调令,使叛军攻下胡良渡,亦是事实。朝廷用兵平叛,岂有号令不一之理?”
  薛白寸步不让,语气硬强,话到最后甚至道:“请阿翁回京任宗正卿,此为圣人之意,阿翁意欲违逆不成?!”
  众人遂看向白忠贞。
  白忠贞一直在私下游说诸将合力对付薛白,此时只消站出来,说一句“圣人绝无此意”就能狠狠地打击薛白的威信,保住李祗。
  可惜,他敢为了攥取监军的权力而偷偷摸摸地到处窜联,却不敢为了保下李祗而反驳薛白一句。
  不等众人的目光看来,他已缩起了脖子,低下了头,像是一只在找地缝的老鼠,让人见了恨不得把他当小偷捉起来,尽显一个阉奴的本色。
  李祗见状,又是恼怒又是失落,暗叹圣人怎么用这样一个宦官。
  他只好看向张巡。
  张巡官位不高,在此事上原本没有话语权,但满城都是他的部下,大家还是重视他的态度的。
  “雍王一心削弱宗室在地方上的势力,恐有异谋。”这是昨夜李祗私下与张巡说的,并非全无道理。
  可张巡也知道,李祗不听调令,有自保之意,败于叛军也是事实。若不惩罚以严肃军纪,往后天子如何治国?
  他思考之后有了决定,沉吟着开口。
  这一开口,李祗、薛白都会尊重他的意见,那这就是结果了。
  “各退一步如何?”却是李峘忽然开了口。
  似乎是怕张巡支持薛白,李峘抢先了一步,向李祗道:“叔父,圣人要迁你回朝乃出于关心,但既未下明旨,想必也有允叔父继续报国之意。不如这般,叔父上奏自请解了河南节度使之职,并将此职一分为四。”
  “何谓一分为四?”李祗问道。
  李峘踱了两步,缓缓道:“不再设节度使,改为转运使、刑狱使、常平使、安抚使。转运使管漕运,经度一路财赋;刑狱使,管大小案情,按察官吏,负责一路司法刑狱;常平使,管仓禀、市易、河渡、水利等事;安抚使则负责一路军事。”
  张巡目露思索,却是转头看了薛白一眼。
  薛白正似笑非笑,见他目光看来,故意皱了皱眉,端着架子,也不表态。
  “如此,权职一分为四,叔父便可轻松许多。”李峘继续道:“至于这四使人选,请叔父与雍王共同计议,如何?”
  李祗思忖了一会。
  对他而言,这并不是难以接受的结果。他这个太上皇任命的河南节度使,其实是与当今天子任命的东都留守颜杲卿权职有冲突的,薛白之所以一定要拿掉他,其中也有这一部分原因。
  换言之,他原本就只能在河南道东半边的齐鲁一带行使节度使之权,算是有一半的权力。照李峘这提议,无非是再少一半,但还可举荐人选,相当于不亏。
  “可。”
  李祗表了态,众人便看向薛白。
  “雍王以为如何?”
  “我这趟到河南,圣人有几桩叮嘱。”薛白祭出了天子名义,道:“一则,须统一号令,战时地方兵马听从元帅府号令行事,听李光弼指挥平叛,不得有惜兵自保、拒不支援、拥兵自立之举;二则,安禄山之所以能反,乃节度府掌握了兵、民、财、法之权,自成一国,如此情形,往后必须杜绝!”
  他语气严厉,众人皆是神色一肃。
  白忠贞此时才反应过来,附和道:“不错,圣人是这般说的。”
  李峘道:“那雍王这是答应了?”
  薛白还在考虑。
  他踱了几步,走到了张巡的地图前,伸出手指,对着河南道偌大的地盘比划着,道:“为更有效率配合平叛,我意将河南道一分为三,将齐州、兖州设为山东西道,将青州、密州等地设为山东东道,如何?”
  李祗当然不肯。
  河南道原先这么大,一下子划得这么细,官员任命,各项调度都很是麻烦。他的权职也要大为削减。
  众人遂又就此事争论起来。
  好不容易,薛白也让了一步,不再分东道与西道,只设了一个山东道,又在河南道、山东道各设四名司使,把原本李祗的权力一分为八。
  之后,又就着七個地方大使的人选商议。
  过程中,薛白再让了一步,让李峘从广陵太守迁到河南道常平使,职权进了一步。
  最后众人议定,由李祗带头起草奏书,上表朝廷。
  奏书上说,鉴于安禄山之叛,节度使权职过大,他自请解权,以为天下表率。又为平叛大局计,提出了新的地方政策,请圣人批允……
  ~~
  “高风亮节!高风亮节!”
  议完了最大的一桩军务,当夜众人难免又要设宴共饮。
  而李峘运来的下一批粮草也到了,他治下要富庶得多,粮草运得多,到得反而慢些。
  这次运来的不仅都是新粮,且负责押运粮草之人也让众人都十分惊喜。
  因为正是李白。
  李白入城直到赴宴,出现在他身边的朗笑声就从没停过。他的豁达洒脱之气,让他走到哪里,仿佛哪里就是盛世一般。
  待听说了李祗的奏书,李白顿时大为赞誉,盛赞了李祗的风骨。
  “吴王之高风亮节,实让人敬佩,我有一诗献于吴王!”
  “好,太白先生请!”
  李白一手持着酒杯,一手抚着长须,张口便来。
  “淮王爱八公,携手绿云中。小子忝枝叶,亦攀丹桂丛……”
  李祗听了,不由展露出了笑颜,击箸和歌,甚为开怀。
  他保住了权职,卸下心事。因这一首诗连此前的勾心斗角、明争暗斗带来的烦恼都褪了下去,唯有对酒当歌、人生乐事。
  “哈哈哈哈。”
  宴到最后,李祗满脸通红地被扶去休息,犹大笑不已。
  薛白只饮了半杯,待李祗离开后,又举杯与李白、李峘二人敬了敬。
  “成了?”李白笑问道。
  “成了。”薛白笑答道。
  两人相视一笑,一起看向了李峘。
  李峘揉了揉额头,又笑又叹,末了,道:“莫让叔父知道,是我们对他设了这个局。”
  “知道了也无妨,是为了大唐。”
  “来,再饮一杯。”李白潇洒站起,抢过薛白的杯子,斟满了一杯,笑道:“敬大唐!”
  回溯整件事,在李白随李峘北上运粮并给薛白寄了第一封信的时候,薛白就开始与李峘有通信了。
  他从一开始就表达没有除掉地方宗室势力的意思,相反,他告诉李峘,眼下为避免地方割据,增加朝廷的威望,他希望宗室中的有识之士能站出来为国效力。
  之后,薛白又详述了他希望能削弱节度使之权的意思。
  他说节度使权力过大是太上皇怠政、懒政的结果,后患无穷,今天子圣明,意在整肃朝纲,改革积弊。
  另一方面,李峘也通过询问李白而了解了薛白的为人。看到了一个与旁人口中“意图谋篡的逆贼”不一样的李倩,认为这些提议是对大唐有利的,当然,也是对李峘本人有利的。
  于是,他们设了这个套,把李祗哄来,一同分解了他的权职。
  但此事说到底,也就是李祗好说话,毕竟还是大唐的宗室,没有割据的野心。今日若换成了一桀骜不驯的节度使,在逼迫之下起兵反了也并非没有可能。
  重要的是开了这个先例。
  有了表率,接下来朝廷安置河北兵将,哪怕是对天宝年间任命的节度使削权也有了依据。
  ~~
  腊月十五,大雪纷纷。
  黄河以北,孟州,史思明中军大帐。
  严庄回到燕军中已有些时日了,近来,他见史思明雄才大略、志向不凡,远胜于当年他辅佐的安禄山,渐渐又有了些动摇之意。
  他思量过,认为薛白虽有能耐,但毕竟年岁尚轻,根基尚浅,比不得史思明在边军中数十年经营。且不说假戏真做,改换阵营,也许能做到脚踏两只船。
  如今的形势是,燕军大军云集,气势正盛。想要速战,一举击溃李光弼,拿下东都过年节,偏是李光弼坚守河阳,加固城池,死活不肯出战。而史思明如果大军渡过黄河,李光弼势必又会出兵击其后方,让人进也不能,退也不能。
  寒冬腊月,攻不下河阳城,十余万人的粮草消耗极大,史思明正急迫寻求战机。
  可他派遣的从东边渡了黄河的两支兵马,竟是退了回来了。
  这日营中军议,便是要处置此事。
  “陛下,怀王回来请罪了。”
  史思明对长子十分严苛,冷着脸点了头,当即有人把史朝义带了进来。
  “阿爷,孩儿遇到了薛白……”
  “跪下!”
  史朝义本已找了借口,没想到才进帐,当面就是一声厉叱,只好老老实实地跪下。当即有两个兵士过来卸了他的甲,接着,史思明拿起马鞭,对着他的背就抽。
  “啪!”
  史朝义皮开肉绽,背上痛,心里也痛。认为史思明对他太过严苛了。
  连抽了好几鞭,便听到帐外有士卒道:“陛下,周贽前来请罪了。”
  跪在那的史朝义听了,心想周贽与自己同样是败军之罪,也该挨上几鞭子。
  很快,周贽入了帐,道:“罪臣汴州大败请陛下赐罪。罪臣回师之时,在滑州击败了唐军汴滑节度使许叔冀,献于陛下。”
  史朝义正等着史思明鞭打周贽,闻言大感惊愕,不明白大家都是一起败退回来的,周贽怎就能多立一份战功。
  事实上,滑州在汴州以东,许叔冀在燕军败退之前支撑不住,就已经投降了,周贽来不及上报,就遇到史朝义溃败,只好带着俘虏逃回黄河以北,连滑州城都没接手。
  许叔冀原本是朔方军将领,平叛之初先是跟着郭子仪出兵常山,后奉命到灵武觐见李亨,被授为汴滑节度使。李亨投降后,长安朝廷当然是不承认这个官职的,许叔冀便跑到滑州,上表奉承李琮,朝廷还没来得及处置他。
  如今在河北、河南、江淮一带,已有不少长安朝堂上都没听说过的节度使。都是李隆基在蜀郡、李亨在灵武时委任的。
  许叔冀本就担心被薛白清算,见燕军势大干脆投降了。史思明一见他,颇为高兴,当即让周贽将功抵过。
  再说起汴州之战,得知史朝义不听军令,擅自出兵洛阳,导致遭遇薛白而大败。史思明拿起鞭子又抽史朝义。
  “啪!啪!”
  史朝义本等着周贽一起挨打,没想到自己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罪责,悲愤至极,心中泣血。
  严庄见此情状,再次怀疑起了大燕的前途。
  史思明像是知道严庄心中的动摇一般,等次日再召开军议,脸上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,换上了一副爽朗豁达的表情。
  “严公来了?先尝尝这大枣。”
  “谢圣人。”
  严庄目光落处,发现案上放着好几篮子的大枣,一颗颗都颇大,枣在九月成熟,这些乃是晒干了储存到现在的,皮有些干皱了。
  据他所知,军中原本并没有这等果子,必不是从北边运来的,那就是从南边来的了?
  “臣听闻,新郑县的大枣颇为有名,不知这些可是新郑大枣?”
  “不愧是严公。”史思明笑道。
  严庄一听,连忙行礼,道:“恭贺陛下。”
  “为何恭贺朕啊?”
  “陛下既得了新郑的枣,想必很快要得新郑的城池了?”
  “不久你自会知晓。”
  “喏。”
  说话间,严庄已留意到了一旁的史朝义与周贽之间有些不对,此二人作为大燕的怀王与宰相往日都是并列,今日却是隔得甚远,且互相不看对方。
  史思明顺着严庄的目光,也留意到了他们之间的不融洽,板着脸招二人上前。
  “大业将成,你等失和,是想误朕的大事不成?”
  “臣不敢。”周贽先行礼应道。
  史朝义连认错也落后了,勉勉强强地跟着道:“儿子不敢。”
  这态度落在史思明的眼中更显得小家子气,让人不喜。但眼下不是责罚他的时候,史思明遂道:“你二人和好再谈正事,这篮枣子便赐给你们。”
  说到这里,他忽然诗兴大发,决定赋诗一首。
  大燕天子喜欢赋诗,举世皆知,一见他整理衣袍露出文雅的表情,帐中众人纷纷侧耳聆听。严庄也屏息以待,随时准备出口赞誉。
  沉吟片刻,史思明一指那篮枣,开了口。
  “大枣一篮子,半桔半红紫。一半与怀王,一半与周贽。”
  “好诗!”
  严庄身子前倾,正准备开口,因不知这次是律诗还是绝句,稍稍犹豫,竟是慢了半步,被耿仁智抢了先。
  “这首小诗乍听虽浅显,可一咀嚼,却极妙啊。”耿仁智上前两步,侃侃而谈起来,“此诗用了四个半字,虽未提要让怀王与周相公和好,其意却自明。”
  他走到那一篮枣前,把一篮枣分成了两份,里面各有颜色浅的、深的。他将它们分别交到史朝义与周贽手里。
  “这是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啊。”
  “谢陛下。”
  “谢父皇。”
  史朝义接过枣,心情愈发沉闷。
  严庄则跟着附和了几句,可就这么一首小诗,能赞美的都被耿仁智赞美过了,他能说的也有限。
  吟过了诗,终于说起了正事。
  “伱们可知,这枣是谁送来的?”史思明故意卖了个关子。
  大家当然不知,纷纷猜测,史思明这才示意周贽说话。
  “此事的功劳还是在许叔冀。”周贽道,“许叔冀本是朔方将领,郭子仪部将,你们都知郭子仪支持李亨,而李光弼支持李琮……”
  引见出了许叔冀,并交代了一些往事之后,后面的则是由许叔冀来说。
  许叔冀是名门之后,他高祖与大唐的开国皇帝是关系很亲近的同窗好友,因此他从小顺遂,活到四十岁从未受过挫折,这次投降,他认为自己或许能和祖先一样,再立一个开国之功。
  “唐军驻于新郑的将领张用济,曾与我是同袍,一起在郭子仪麾下效力,后来调到了李光弼麾下。郭子仪治军宽仁,体恤士卒,对部将多为优待;李光弼则以严苛著称,军法森严,张用济早就与我抱怨过李光弼,如今我归附大燕,便派人去联络了他,他愿为大燕效力。”
  听到这里,诸将露出喜色,知道击败李光弼的契机来了。
  许叔冀又道:“唐廷兄弟阋墙,争斗皇位,有不少将领最初奉李亨为主,如今都惶惶不安。只须让张用济煽动这些人,他们必会反戈李光弼、转投大燕。”
  严庄听了,眼神闪动。
  有那么一瞬间,他想把这个情报悄悄告知薛白,可想到李光弼军中既然能出这样的叛徒,难保薛白身边没有。万一传递情报时走漏了消息,反还要连累他的性命。
  他原本就有了动摇之意,如今更不愿轻举妄动了。
  ~~
  如此一来,唐军就无从得知张用济已暗通燕军的消息了。
  只是他们都还不知李光弼治军有多严。
  ~~
  腊月二十三,天寒地冻。
  河阳是黄河北岸的一座小城,屹立于风雪中。相比于燕军浩浩荡荡的军阵,显得有些可怜。
  一队兵马在傍晚时进了城。
  “左厢军使张用济,奉命运送军资前来!”
  张用济把手放在嘴边哈着气,目光打量着城墙,思量着打开城门接应燕军一事。
  若说本心,他真不愿转投叛军,可他此前站队李亨,对此心中不安,且他确实受不了李光弼的严苛。
  总想着这些,他对待军务便有些漫不经心,这次前来运送军资其实已经晚了一天。
  “张用济,我命你三日内到河阳,为何晚来?!”
  才入城,张用济便听到了李光弼的喝问。
  他心中不以为然,天气不好,他带着这么多人的队伍早到一日晚到一日,是很正常不过的事。
  “天冷,牛羊冻死了不少,因此晚来。”
  “我问你为何晚来?与冻死的牛羊何干?”
  张用济一愣,反问道:“大帅是在刁难末将吗?”
  “你既领了军令状,为何晚到?”
  张用济心不在这里,眼神一翻,不再回答。
  此刻,他下定决心,今夜就劝说几个熟悉的将领一同归附燕军,里应外合,除掉李光弼。
  这心思他虽然是藏在心里,然而,他却不知,他的散漫、不屑,以及那种“最后忍一忍”的心态落在李光弼眼中已构成了不可轻饶的大罪。
  更何况,张用济私下抱怨已不是一天两天了。
  “张用济运粮失期、顶撞主帅、动摇军心。”李光弼径直喝道:“拉下去斩了!”
  “什么?”
  张用济一愣,大怒,嚷道:“李光弼,你这是假公济私。因我是郭节帅的部将故意报复!”
  李光弼不发一言,自看着军法官将人拖下去。
  不少将领连忙上前相劝。
  “大帅,马上要年节了,不宜临阵斩杀大将啊。”
  “逢年过节的,不过是晚到一日,何必如此?”
  “是啊,大帅。这天气冒着风雪押运军资不容易……”
  众人都觉得张用济只是小错,不至于斩首。
  李光弼却不为所动,脸色比这个冬天更为冷峻,直到听得“噗”的一声,一颗人头落地了,他才开口道:“把头颅挂在城门上,再有不遵军令者,斩。”
  他很清楚,如今军中许多人心猿意马,若不加以震慑,军心随时有可能崩溃。
  ~~
  张用济身死的消息传到了燕军。
  史思明大为惊讶,不知李光弼是如何看穿自己的布局。
  他再让许叔冀去偷偷联络唐军将领,却发现,在李光弼严厉的军纪之下,已无人敢再三心二意,许叔冀接洽到人都难。
  同样是久经沙场的老将,他很快意识到,李光弼并不需要等察觉到张用济的背叛才开始清理,而是出于像狗一样敏锐的嗅觉,习惯性地把不利因素消除掉。
  所谓名将,不会等发现了危机再一个个弥补,名将会尽可能杜绝危机发生。
  而严庄也是心中一凛,再次考虑了自己的处境。
  于是,他暗地里写了一封信,用蜡丸包好,裹进鱼腹里,遣人扮成渔夫悄悄送往偃师……
  薛白收到信时已经回到了洛阳。
  他看过信,目光一扫,允许刁丙去把地上的鱼提起来。
  “今晚吃鱼,大过年的,年年有余。”
  这天恰好是元月初一,这是应顺二载,也是天宝十四载,若没有薛白,安史之乱本该在这一年爆发。
  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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