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五十四章 登门做客吃顿拳

类别:仙侠小说 作者:烽火戏诸侯字数:22317更新时间:25/01/15 14:35:10
第五百五十四章 登门做客吃顿拳
  男女双方,早年曾在一人家乡一人异乡相逢。
  如今依旧如此,只不过双方对换,毕竟北俱芦洲算是她这位清凉宗开山宗主的半个家乡了。
  山下俗子,认祖归宗,是头等大事。山上清心寡欲的修士,对待此事,更加重视。
  贺小凉转头对身后那位宗门供奉的嫡传弟子,说道:“李舟,你先回山头。”
  李舟虽然有些失魂落魄,仍是立即收起杂乱心思,恭敬领命离去。
  贺小凉笑道:“随便走走?”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是该好好聊聊,拖泥带水,不该是一位宗主该有的行事风范。”
  贺小凉转身走入小巷,让出了中间道路,有意无意偏向墙头一侧,陈平安便走在另外一侧。
  贺小凉问道:“鬼蜮谷内,你是怎么猜到我与高承在暗中算计你?”
  陈平安说道:“都是些隐隐约约的机缘巧合,再将贺宗主想得道法高一些,心机重一些,就赶紧跑路了。”
  贺小凉说道:“我在自家山头,修行没有任何问题,却差点跌境。你说浩然天下有几位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宗主,会有如此下场?”
  陈平安想起先前买柑橘时的见闻,便笑道:“如果道一声歉,就能够与贺宗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,那就是我错了。”
  贺小凉不置可否,换了一个话题,说道:“你以前应该说不出这种话。”
  陈平安摇头道:“搁在以前,只要能够好好活下去,给人磕头求饶都成。”
  贺小凉说道:“比如可以的话,你就会求着搬山猿不去一拳重伤刘羡阳?”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当然。若是那头老畜生当时觉得砰砰磕头没诚意,我便争取给老畜生磕头磕出一朵花来。”
  贺小凉问道:“磕头之后呢?”
  陈平安没有藏掖,“还能如何?过那平平淡淡的寻常日子。真要有那万一,让我有了个机会算旧账,那就两说。山上酒水,从来只会越放越香。”
  贺小凉又问,“如今?”
  陈平安一边走,一边轻轻抛着手中那颗柑橘,缓缓说道:“本事不够,喝酒来凑。还能如何?怨天尤人,哇哇大叫,嚷嚷着老天爷不开眼,老天爷就真会搭理我啊?”
  贺小凉刚要再问。
  若是以往该如此,那么如今当如何?
  师父陆沉曾经带着她走过一条更加复杂的光阴长河,因此得以见识过未来种种陈平安。
  唯独眼前这个陈平安,不在那“诸多陈平安”之列。
  “叙旧没必要。”
  陈平安握住柑橘,转头笑道:“贺宗主,给句痛快话,以后咱们到底能不能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走我的独木桥?”
  贺小凉指了指天幕,微笑道:“不如你问我师父去?师尊真要颁下一道法旨,我这个当关门弟子的,不敢不从。”
  陈平安笑道:“那我可得本事再大些,就是不知道在这之前,得喝去多少酒了。”
  既然对方没诚意,也就很难聊了。
  贺小凉根本不介意陈平安在想什么,她唯一介意的,是以后陈平安会怎么走,会不会成为自己大道之上的天大麻烦。
  遥想当年,那个背着箩筐装有一堆蛇胆石的草鞋少年,头一次水畔相逢,不只是身份悬殊,便仰望站在石崖上的他们一行人,而是少年那会儿的心气,就在道路泥泞中。
  不曾想这些年过去了,境界依旧悬殊,心气倒是高了不少。
  贺小凉轻声说道:“陈平安,你知不知你这种性情,你每次走得稍高一些,越是谨小慎微,走得步步稳当,只要给仇家瞧见了端倪,杀你之心,便会更加坚定。”
  “怎的,这还是我错了?”
  陈平安笑道:“那我可就要与贺宗主说句良心话了。你以为我不渐次登高,就没人随便伸出一根手指头,碾死我?我看不在少数,要么是觉得得不偿失,要么是修行修在了狗身上,求而不得,一想到这个,我在他乡遇见贺宗主之后的好心情,就更好了。”
  贺小凉看似随口说道:“你觉得是他们有错在先,那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,你没有做错什么,但是你就是个错?”
  陈平安依旧神色平静,“这种市井巷弄鸡飞狗跳的言语,其实不劳驾贺宗主来说,那么多年,在我家乡泥瓶巷附近,不光是纯粹闹着好玩的同龄人随口说说,也有些王八蛋故意念叨这些,恶心人,许多上了岁数的街坊邻居,许多心地很好的好人,他们有些时候看我的眼神,其实也在说类似言语道理。”
  贺小凉沉默许久。
  小巷尽头。
  贺小凉停下脚步,“原来你早就知道真相了。”
  陈平安说道:“贺宗主你在说什么,我不太明白。”
  贺小凉笑道:“心里明白就够了。”
  陈平安反问道:“够了?”
  贺小凉微笑道:“是不太够。”
  似乎莫名其妙便想明白了某个心结,贺小凉转过身,面对陈平安,“我在浩然天下的山巅等你,除此之外,你我各走各的。”
  此次在济渎入海口重逢,既是偶遇,又是必然。
  贺小凉想要做成的事情,往往都可以心想事成。
  不服气她的福缘深厚,就乖乖忍着。
  陈平安得到了一个比预期要好的答案,就笑道:“那就不送贺宗主了。”
  贺小凉笑道:“我也没说立即要走啊,身为宗主,万事忧虑,难得出门一趟,遇见了难以释怀的心上人,不该好好珍惜?”
  陈平安说了两个名字:“徐铉,李舟。”
  贺小凉嫣然而笑,道:“一个管得住手,一个管得住嘴,不会让你分心。”
  陈平安默不作声。
  贺小凉故作讶异道:“怎么,还是我的错了?”
  陈平安真是一拳打死她的念头都有了。
  贺小凉“善解人意”道:“本事不够,喝酒来凑。你有没有好酒?我这儿有些北俱芦洲最好的仙家酒酿,都送你便是。”
  陈平安笑眯眯道:“一拳打死贺宗主真是可惜了。我这么胡说八道,贺宗主别生气。”
  哪怕能够一拳打死,也要两拳。
  贺小凉竟是眯眼而笑,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嘴边,轻轻摇头道:“不生气,你我之间,有了一份姗姗来迟的真心相待,是好事。”
  陈平安走出巷子,重新施展了障眼法的贺小凉便与他一起前行。双方隔着一段距离,仍是算不得并肩而走。
  陈平安目视前方,街道熙攘,车水马龙,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走?”
  贺小凉说道:“大概要比你想的晚一些吧。”
  陈平安问道:“贺小凉,你一直就是这样的人?”
  贺小凉笑道:“你不也一样?只不过我是一开始就知道自己,你陈平安知道得更晚,所以更不容易。”
  两人走出城池,沿着大渎走向北俱芦洲的西海之滨。
  陈平安登上一座海边高台,突然说道:“贺小凉,你苦苦追寻的道法,就像是我心中的宁姚,这么讲,可以理解吗?”
  贺小凉点头道:“当然可以理解,这有何难。但问题是我不想要接受这个结果啊。”
  陈平安望向远方,不再言语。
  贺小凉犹豫了一下,蹲在一旁,问道:“既然先前顺路,为何不去书院看看?”
  她其实刚刚从书院离开没多久。
 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,双手轻握,放在膝盖上,双袖自然而然低垂,“陆沉若是因你而死,你会不会去白玉京和三脉各大道观看看?”
  贺小凉沉默许久,缓缓道:“陈平安,其实直到今天,我才觉得与你结为道侣,于我而言,不是什么关隘,原来这已是天底下最好的姻缘。”
  陈平安摘下了竹箱,取出养剑葫,盘腿而坐,慢慢喝酒,没来由说了一句,“大道不该如此小。”
  贺小凉不知为何改变了主意,她站起身,提前离开了此地,临走之前,转头对那个背靠竹箱的陈平安说道:“男女情爱,终究小事。”
  陈平安淡然道:“这件事,别说是你师父陆沉,道祖说了都不算。”
  贺小凉哑然失笑,御风远游。
  去年冬末。
  在袁灵殿离开龙宫洞天后,御风北上,蓦然一个下坠,去往一处人迹罕至的青山之巅,并非仙家山头,只是灵气寻常的山野僻静处。
  在那边,袁灵殿见到了师父与一位女子正在对弈,双方以随手炼化的山根作为黑子,将水运凝聚为白子。
  袁灵殿向双方打了个稽首,便站在火龙真人一旁,一眼都没有去看那棋局形势,怕乱道心。
  山下没有真正的琴棋书画,因为都在术之一字上打徘徊。
  哪怕是山上的诸子百家,九流还分个上中下来着,琴棋书画,操琴斫琴的还好,毕竟得了圣人定论,与功德沾边,此外以书家最不入流,下棋的瞧不起作画的,作画的看不起写字的,写字的便只好搬出圣人造字的那桩天大功德,吵吵闹闹,面红耳赤,自古而然。
  火龙真人捻起一枚棋子,轻轻扣在道意为线、纵横交错的棋盘上,问道:“就只是送了一把恨剑山仿剑?”
  袁灵殿点点头,“并未多做什么。”
  袁灵殿知道师父的用意,因为自己早年也是纯粹武夫,甚至还是以最强金身境跻身的远游境,只不过得了师父指点,便舍了那份馈赠,算是为北俱芦洲积攒了一份武运。到最后以大毅力,舍了武学,专心问道,其间坎坷,犹胜寻常元婴跻身上五境。
  袁灵殿知道师父是想要自己指点一下对方的拳法,不过袁灵殿兴趣不大,何况也不觉得自己的指手画脚,真就有用。
  趴地峰上,除非是火龙真人明言弟子应当想什么做什么,此外诸多弟子如何想如何做,都没问题。
  火龙真人也没说什么,明明他棋局已输,却蓦然而笑道:“死中求活,是有些难。”
  李柳说道:“棋盘这么小,有心如此,便是一心寻死。”
  李柳随手将山根水运打碎,重归天地,火龙真人也收起了道意棋盘。
  火龙真人这才问道:“先前那封被你截下的狮子峰书信,写了什么?”
  李柳答非所问,说道:“果然如真人所说,还是水正李源寄出,不是让南薰水殿帮忙,也不是不写信,直接将信物送到狮子峰。”
  火龙真人笑道:“所以说你既然走了当下这条路,任重道远。不是别人只有一个一辈子,你李柳积攒了那么多一辈子,就一定知道最多,最对。很好,输了棋局,棋局之外,又给贫道找回了场子。”
  李柳倒是不介意什么棋局的输输赢赢,棋局内外皆如此,实在是经历太过,她甚至对此生此身,都不是很上心。
  更多还是当做一场山重水复的游历。
  李柳既然生而知之,知道的,当然更多,不单单是世事,还有以人心勘破的种种人心。
  世间道观寺庙的神像多镀金,杨老头便要求他们这些刑徒余孽,反其道行之,先包裹一层人心,哪怕是做做样子,都要好好走一遭真正的人间。
  不过李柳如今也有真正上心的事情,比如那场早年打得天翻地覆的大道之争,再次拉开了序幕,李柳偶尔也会想要序幕才开便落幕,教那人此生此世,输个彻底。
  火龙真人这次在水龙宗棋局上落子,撇开陈平安不谈,还是有些用意的,沈霖的水到渠成,为水龙宗宗主孙结,说几句水正李源。
  可事实上,火龙真人随缘帮助三方渡过各自的大小难关,不假,更希望通过李源开窍后的某些作为,将一些“言语”说给眼前的李柳听听看。
  毕竟在“做人”这件事上,哪怕岁月悠悠万千年的李柳,其实始终是晚辈。
  可惜李源听不进去,火龙真人也就不愿过多干涉。
  袁灵殿有些感慨。
  师父在中土神洲那边,其实已经察觉到了金甲洲那座古战场的武运异样,其实对于陈平安而言,若将武运一物得手,作为棋局的获胜,那陈平安和中土那位同龄人女子,就是一个很微妙的对弈双方。
  因为多出了一个无心的曹慈,愈发复杂。
  若是曹慈没有去那处战场遗址,以天下最强五境跻身武道六境的女子石在溪,可能早就已经顺势破境,却没能得到最强二字,因为有身在北俱芦洲的陈平安,境界更加坚实稳固,一身拳意更重。可是曹慈现身后,石在溪战意昂然,争强好胜的心性使然,天赋异禀的她硬生生将武道瓶颈高度拔高了一筹,铁了心要以六境打到七境曹慈一拳,哪怕只有一拳沾身,才愿意破境。反观陈平安,相对女子,他的武道瓶颈,起先高度更高,当然就要拗着性子缓缓破境。
  一拖,一缓。
  就形成一盘双方遥遥对弈却皆不自知的棋局。
  火龙真人只是知道石在溪在神像崩塌的金甲洲古遗址,听说曹慈去往了那处。
  便一一推演出了形势与格局。
  火龙真人笑道:“石在溪如果全心全意,能够不去想那最强二字,就是一份不俗气的大气象,别的纯粹武夫,兴许是属于心气下坠的坏事,搁在她身上,偏是死中求活,拳意得了大自由。想必这才是曹慈愿意见到的,所以才一直没有离开遗址,主动帮着石在溪喂拳。曹慈虽说如只是金身境,可对于心高气傲的石在溪而言,恰好是世间最佳的磨石,不然面对一位山巅境的倾力锤炼,也绝对无此效果。”
  袁灵殿点头道:“石在溪早前真正的瓶颈,不在拳头上,在心头上。”
  然后袁灵殿笑道:“其实陈平安只要运气好,继续拖着,别在石在溪破镜前破境,依旧是某个当下的最强六境,照样能够得到了一份武运馈赠。”
  “贫道看来,有些悬乎。”
  火龙真人盖棺定论之后,转过头,看着这个弟子,“为师让你送钱去凫水岛,就是希望你亲口告诉陈平安这个事实,武夫与武夫,自家人说自家话,比一个老真人与三境修士言语,跑去掰扯那拳头上的大道理,更有意义。为师原本想要看一看,陈平安到底会不会心存一丝侥幸,为了那份武运,稍稍流露出一丝主动放慢脚步的迹象,还是来一个与石在溪方式不同、大道相通的死中求活,当下陈平安将拳练死了,并非是懈怠使然,与人死战厮杀一场场,更是近乎无错,明明已经可以用人力有穷尽来宽慰自己,能否偏偏要在行至断头路的断头巷,还要稚子出拳破巷墙,在自家心气上打出一条去路。”
  袁灵殿一脸苦笑,有些愧疚,“是弟子耽误了师父。弟子这就返回龙宫洞天?”
  火龙真人笑道:“算了,万事万法,顺其自然。你以为说了此事,就定然是好事?陈平安定然可以争到一个最强?你以为心路之上,次次竭力行走,会没有后遗症?一个人,次次事事不认命,自以为追求极致便是好,修行路上,是会死的。争最强六,争了六便争七,得了七,八便该是我的了,八是我的,谁与我争九,是不是该死?是不是那大道之争?一路行去,咬牙切齿的匹夫之怒罢了。武道何时如此低了?”
  李柳摇头道:“道理太极端了。”
  火龙真人也是摇头,“纯粹之人,就该趁早打死极端理。”
  这点道理,袁灵殿没有任何疑惑。
  曹慈就做的很好,武学路上,我高我的,却也不拦他人登高,有机会的话,还会帮人一把,就像帮助石在溪砥砺境界。
  这也是曹慈在中土神洲能够“无敌手”的缘由之一。
  不单单他师父是女武神裴杯的关系,在庇护着曹慈不受上五境修士的意外打杀。不然被覆灭的那个大王朝,仇家可不止一两个上五境修士。杀你裴杯是奢望,杀你远游别洲的弟子曹慈,不会太难,最少是有机会的。
  曹慈自己所思所想,所作所为,便是最大的护道人。例如这次与朋友刘幽州一起远游金甲洲,皑皑洲财神爷,愿意将曹慈的性命,到底看得有多重,是不是与嫡子刘幽州一般,看似是财神爷权衡利弊后作出的选择,其实归根结底,还是曹慈自己的决定。
  中土神洲真正的纯粹武夫,大多愿意对曹慈主动给予或多或少的善意,可能是背后闲聊,为这个晚辈说几句好话,说不定还会亲自出手打消一些危机涟漪。
  如何变坏为好,是本事,好上加好,更是能耐。
  真正看着世间万物的,不是双眼,是人心。
  看待曹慈,只看他有前无古人的资质,只看他身后站着师父裴杯。
  这便是眼睛很管用,人心在关门。
  李柳大概是习惯了与火龙真人针锋相对,笑道:“这些道理,适用之人不会多。”
  火龙真人哈哈大笑道:“就事论事,就人论人,不以人废所有事,不以一件事废整个人,对错是非,便没那么一团浆糊了。”
  李柳说道:“难。”
  袁灵殿点头道:“师父有理。”
  不帮师父,难道还帮外人?
  何况袁灵殿本就觉得师父更在理。
  结果火龙真人笑问道:“那为师就要问你了,你觉得这曹慈,还有如今咱们北俱芦洲的年轻第一人,他们的问心局,在何时何地?”
  袁灵殿本心上,是习惯了以“气力”言语的修道之人。这么多年的修心养性,其实还是不够圆满无瑕,故而一直凝滞在玉璞境瓶颈上。不是说袁灵殿就是骄纵跋扈之辈,趴地峰该有道法和道理,袁灵殿不曾少了半点,事实上下山历练,指玄峰袁灵殿反而同门中口碑最好的那个,只不过反而是被火龙真人责罚最多、最重的那个。
  袁灵殿稍作思量,便笑道:“自然是前无古人的曹慈,遇到了后有来者,站在身边,或是身后不远处,不但如此,后来之人,还有机会超过曹慈,那会儿,才是曹慈本心显露的关键。至于那个只要选择出手对敌就必赢的林素,何时结结实实输了一次,才会饱受煎熬。”
  火龙真人点了点头,似乎认可这两个答案,又问道:“那你呢,灵殿,为何破不了境?天底下有你这种明明有了仙人修为却是玉璞境界的道门修士吗?为师瞪大眼睛,看来看去,都没找到几个。”
  袁灵殿说道:“自然是修力有余,修心不够。”
  火龙真人笑了笑,“就因为你修行早期,气力太大,想事情太少,破境太快,好像比起太霞、白云几脉的师姐师兄,自己对于道法深处的真意,了解最少?还是后来被为师责罚太重,觉得自己即便没有错,也只是没想到,便一直琢磨来推敲去,关起门来好好反省错在何处?想明白了,便是破境之时?”
  袁灵殿点头承认,“确实如此。”
  “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性,自己是在以无错想有错?是不是在那歧路上打转?”
  火龙真人叹了口气道:“痴儿!世间师父传道弟子,难道就只能帮着弟子指路,走那捷径?就不许师父在道路上设置重重关隘,让弟子虽然方向对,行路却难?好让弟子问道之心却能更坚定?”
  袁灵殿破天荒有些委屈神色,“师父道法何其高,学问何其大,弟子不愿质疑半点。”
  火龙真人伸手指向这位指玄峰弟子,怒道:“你去问问那凫水岛的年轻人,他小小年纪,有没有那个念头,便是他最敬重的齐静春齐先生,也未必事事道理都对?!你问他敢不敢这么想!敢不敢去用心琢磨文圣一脉之外的圣贤道理,却唯独不怕压过最早的道理?!“
  “灵殿,你要是只觉得天底下的道理,都在师父身上,弟子只能学走七七八八,那徒弟传徒孙,徒孙再传,天底下还能剩下几个道理?你袁灵殿连这个都不敢想,辛苦修行六百年,难道光长气力不长道心吗?!咋的,为师的趴地峰,需要搬山扛土、劈柴烧炭的苦力,便有了你袁灵殿这一身腱子肉?”
  袁灵殿瞥了眼师父微微晃荡的两只袖子,小心翼翼道:“师父莫生气,有话好好说。”
  李柳拆台道:“袁指玄是说不愿,没说不敢,真人你别光顾着自己讲道理,冤枉了袁指玄。”
  袁灵殿差点没气个半死,没你李柳这么帮倒忙的。
  师父啥脾气,他袁灵殿最清楚不过。毕竟袁灵殿挨过的揍,是所有弟子当中最多的,他袁指玄自称趴地峰第二,没人敢说第一。
  “不愿比那不敢更糟糕!不敢不敢,到底是想到过了,只是尚未走出去罢了。”
  果不其然,火龙真人怒气冲冲,最终冷声道:“去桃山石窟闭关个十年,想明白了再出关!”
  袁灵殿沉默片刻,随即心中哀叹一声,十年倒也没什么,打个瞌睡,闭眼又睁眼,也就过去了,只不过没面子啊,师父这趟远游,一出山一返回,结果唯独自己需要卷铺盖从指玄峰滚去桃山石窟禁足,那白云、桃山两位师兄还不得隔三岔五就去石窟外边,悠哉悠哉煮茶对饮?还要问一句他渴不渴?
  袁灵殿突然灵光乍现,轻声道:“师父,弟子与山峰约好了,挑个时候,要一起下山,帮他了去一桩心愿。”
  火龙真人不再绷着脸色,微微一笑,嗯了一声,神色慈祥道:“虽然是自己的错,却不与自己有胜负心,有师兄可以帮忙,就绝不含糊,表面上承认人身小天地不如外边大天地,事实上却是人心不输天心,这才是修道之人该有的澄澈心思,很好,很好。既然如此,灵殿,你就不用去桃山石窟了,待在山峰身边,用心为师弟护道一程,切记不许泄露身份,你们只在山脚游历。”
  袁灵殿打了个稽首,“师父放心便是。”
  哎呦喂,这会儿该轮到白云桃山他们羡慕自己了吧。
  袁灵殿生怕师父一个反悔就要收回承诺,立即化虹远去。
  李柳说道:“袁指玄已经想明白了。下山一趟,归山之日,应该就是他闭关破境之时。”
  火龙真人点头:“所以去不去桃山石窟面壁,根本无所谓。”
  火龙真人要以袁灵殿最能够接受的道理,循循善诱,为其传道解惑。
  不然火龙真人只是以师父指点弟子,以飞升境巅峰传道玉璞境,不是不可以,但是用处不大,也会隐患重重。
  道理,不是几句话那么简单,而是听者听过之后,真正开了心扉门,在别人那三言两语之外,自己思量更多,最终得了个大道契合。
  李柳笑道:“袁指玄悟性很高的,你要是不故意压着他的心性,有希望更早跻身飞升境。”
  火龙真人感慨道:“没办法,这小子先天性情太跳脱,必须压着点他,不然趴地峰会树大招风,这都是小事了,一旦袁灵殿破境太快,除了自身心境差了点火候,其余师兄弟,难免要坏了些许道心,这才是大事。一个火龙真人,就已经是一座大山压心头,再多出一个袁指玄,是个人,都要心里难受。再者趴地峰没有必要,只是为了多出一个飞升境,就让袁灵殿急匆匆冒个头,该是他的,跑不掉的。不然贫道将来哪天不在趴地峰了,以袁灵殿的脾气性情,就要自己主动揽担子在身,他修心不够,其余几脉师兄弟的道理,就要小了,言者听者,都会下意识如此认为,这是人之常情,概莫例外。一座仙家山头,乌烟瘴气,府邸腐朽,一潭深却死之水,就是规矩落在纸上,搁在祖师堂那边吃灰,没能落在修士心上。”
  李柳说道:“任何一位开山之祖的规矩树立,至关重要。”
  火龙真人点头道:“那当然,例如剑仙白裳之流,都有各自的立身之本,自然会按照白裳他们的想法去开枝散叶,开花结果,能够成为宗字头仙家的,谁没有自己的一套完善规矩,关键就看谁更细水长流,户枢不蠹,藏风聚水。不过在师父指路、弟子走路这件事上,贫道的趴地峰,当得起世间少有这个说法,现在就缺个能够帮助趴地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。”
  李柳笑道:“张山峰?”
  火龙真人说道:“只能说山峰希望最大,但是我希望袁灵殿他们这些师兄也可以做到。不过贫道看待趴地峰内外弟子徒孙,给予人人希望,各有不同,不是说山峰成就有望最高,便瞧不见其他人了。”
  李柳摇头道:“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,换成一位地仙修士,玉璞境宗主,愿意有此想法吗?”
  火龙真人笑了笑,反问道:“贫道何曾强求别家山头如此想了?”
  最后火龙真人沉声道:“但是你要清楚,如果到了贫道这个位置的修士,若是人人都不愿如此想,那世道就要不妙了。”
  李柳笑容玩味:“不妙?”
  火龙真人说道:“你我对弈的小棋局之上,输你几盘,哪怕千百盘,又算什么。但是世道棋局,不是贫道在这儿说大话,你们还真赢不了。”
  李柳微笑道:“我们无所谓啊。”
  火龙真人说道:“巧了,我们有所谓。
  李柳就要动身去往龙宫洞天。
  北俱芦洲已经到了官子阶段,狮子峰,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,还有水龙宗,都是棋子,其实更多棋子是她的无理手,说没也就没了,最终只留下一些按照规矩落在棋盘上的棋子,所剩不多。
  济渎灵源公和龙亭侯,她只能取得其中一个位置。
  原本南薰水殿沈霖与济渎中祠水正李源,只看身份,谁都有希望跻身这个无比尊崇的水神高位,甚至还是李源更加顺理成章才对。
  只不过李柳“无所谓”,是她的事,你小小水正也无所谓了千百年,算怎么回事?如果不是火龙真人乐意与李源多聊几句,在先前棋局开始的时候,还说了几句,她此次去往龙宫洞天,就要一巴掌下去,让李源金身粉碎,化作水运重归济渎了。换一个愿意对水龙宗倾力庇护的新水正,水龙宗只会更加感恩戴德。
  火龙真人突然说道:“李柳,咱们新开一局,你投降输一半,如何?”
  李柳当然不愿意再多下一局棋。
  本就是火龙真人故意在这边等待袁灵殿,然后无所事事,拉着她下盘棋罢了。毕竟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的修行,都不在本心上边了,更别提什么天地灵气的汲取。
  火龙真人很多看似脚踩西瓜皮、走到哪说到哪的言语,其中意思,既是点拨弟子袁灵殿,也是以朋友的身份,与她李柳挑明一番,梳理趴地峰大小脉络,帮助李柳多看些人心。不过这是火龙真人第一次直截了当,当面挑明双方亦敌亦友的真实关系。
  随后便有了李柳的那趟重返龙宫洞天。
  又有了李源得了一块“三尺甘霖”玉牌、沈霖却得到一个未来济渎灵源公神位的最终结果。
  沈霖不敢置信,李源更是捶胸顿足。
  至于李源知不知道自己原本必死无疑,济渎中祠到时候会有人冒名顶替他这位水正,只不过他是被火龙真人救了一命,那块螭龙玉牌也是因为陈平安才得手,可能李源至今还蒙在鼓里,浑浑噩噩。要说如此不好,李源终究所做不多,便好像躺着享福,做了奉命行事的几桩芝麻小事,白白得手了一块凝聚香火的玉牌,要说好,却又因为千百年来一贯听天由命的无所作为,失去了未来北俱芦洲水神首位的灵源公神位。
  火龙真人留在山巅,独自一人,想起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往事,还挺糟心。
  有趴地峰自家的,也有脚下这座北俱芦洲的,更有整个浩然天下的。
  老真人一想这些,就要犯困,先前一跺脚便从趴地峰来到此处,这会儿又一跺脚,便返回了趴地峰山巅。
  自个儿这一瞌睡,趴地峰便能下场雪,让那些小家伙们打雪仗乐呵乐呵。
  张山峰在广场上蹲着,身边围了一大圈的师侄辈小道童,大多是新面孔,不过张山峰与孩子打交道,从来熟稔。年轻道士这会儿在与他们讲述山下斩妖除魔的大不容易,小家伙们一个个听得哇哦哇哦的,竖起耳朵,瞪大眼睛,握紧拳头,一个比一个身临其境,着急哇,怎的小师叔只讲了那些妖魔的厉害,手段了得,还没有讲到那桃木剑嗖嗖嗖飞来飞去、大快人心的妖魔授首呢?
  张山峰停了说书,抬起头,笑道:“师父,回了啊?”
  小道童们一个个神采奕奕,向那位祖师爷爷打稽首行礼,其中一个胆儿大的,偷偷拽了拽小师叔的道袍袖子,张山峰环视一圈,一个个使劲点头,朝他使眼色。
  张山峰便说道:“师父,山下可都快要过年了,大冬天不下雪,不像话。”
  火龙真人走到他们身边,伸手摸着一个小道童的小脑袋,笑道:“那祖师爷爷努把力,打个盹儿?睡梦中与老天爷求场大雪?”
  这些个童心童趣的小道童们,齐刷刷小鸡啄米。
  祖师爷爷一瞌睡,山上才会下场雪。
  这是趴地峰师父那一辈,还有岁数更大的师兄们,口口相传下来的老规矩了。
  火龙真人对张山峰笑道:“袁师兄回山后,会与你一起下山去还愿。”
  张山峰愣了一下,“此事我是求那白云师兄的啊,白云师兄也答应了的,没袁师兄啥事。”
  火龙真人笑骂道:“这个小王八蛋,连自己师父都坑骗。”
  小道童们一个个张大嘴巴。
  祖师爷爷也会开口骂人?
  火龙真人有些无奈,走了走了,找地儿睡觉去。
  张山峰便开始帮着师父收拾烂摊子,对那些小家伙们语重心长道:“莫要学你们祖师爷爷随便骂人。”
  一个小道童双臂环胸,气呼呼道:“山上就数祖师爷爷辈分最高,骂人咋了。”
  张山峰一把拧住这个家伙的耳朵,轻轻往上一提,小道童哎呦喂一声,赶紧踮起脚跟,开口求饶道:“小师叔莫要随便打人,我晓得错了。”
  张山峰笑着松开手后,小道童便气呼呼道:“我师父说了,如果不尊敬长辈,就要屁股开花。小师叔你小心点。”
  张山峰蹲下身,开始继续说那个山下故事。
  那个小师侄听得很聚精会神,突然埋怨道:“小师叔,山下的妖魔鬼怪,就没一个好的吗?如果是这样的话,祖师爷爷,还有师伯师叔们,怎么就由着它们做坏事嘛?”
  张山峰笑了笑,“这个啊,当然是有说法的。等我朋友来咱们家做客了,小师叔就让他说给你们听,在他那儿,有趣的山水故事茫茫多。”
  一个小道童使劲摇头道:“我觉得肯定不如小师叔讲得好!”
  张山峰晃了晃手,笑容灿烂道:“尽瞎说些大实话。回头下了雪,一起打雪仗,小师叔与你结盟。”
  那个小道童立即拒绝,“休想!”
  听师兄们讲每次打雪仗,就数小师叔被雪球砸得最惨,因为个儿最高,跑得快,就算被砸了也不会生气。
  张山峰伸手扯了扯道袍领口,一本正经道:“敢不尊敬小师叔?就不怕被你师父打得屁股开花?”
  那个小道童皱着小脸,轻声道:“师父去年走了。”
  张山峰愣了一下,叹了口气,然后指了指那个小道童,轻声笑道:“其实没走呢,你不还记着师父吗?”
  小道童低下头,红着眼睛,嗯了一声,“师父走的时候,也是这么讲的。要我莫哭,说只要惦念着师父,师父就没走,不用经常惦念,偶尔想起就很好了。还说等到我什么时候想起师父,不那么伤心了,就是长大了,到了那个时候,就可以下山去斩妖除魔。小师叔,怎么都过了这么久了,都一年多了,我还是伤心得很啊。”
  张山峰想了想,还是没能说些什么安慰言语。
  小时候,日子好像是一天一天,掰着手指头过去的。
  大一些,一个月一个月,便过了每一年。
  如果成了山上的修道之人,境界高了后,十年百年,好像都会转瞬即逝,能记住多少个身边人?又有几人,能算身边人?
  张山峰曾经问过师父很多问题,可是火龙真人很多时候,都只说问题没有答案,问题本身就是答案,许多看似答案,就是下一个问题。
  张山峰没觉得师父是在敷衍自己,所以自己就能更加茫然。
  师父道法高不高?
  当然不高。
  因为师父的道法不在山上,天上,在山脚的人间。
  一个小道童好奇问道:“小师叔,想啥呢?”
  张山峰刚要说话。
  有个小家伙便轻声道:“肯定是在偷偷想念山下的漂亮姑娘了呗。”
  另外一个小道童便来了一句,“尽瞎说些大实话。”
  张山峰呵呵一笑,“先前那个斩妖除魔的山水故事暂且不表,且听下回分解。小师叔先与你们说个更精彩的压箱底故事。”
  不曾想有个小道童立即与同伴们说道:“别怕,小师叔肯定是想拿鬼怪故事吓唬咱们。”
  张山峰看着这拨一个比一个机灵伶俐的小王八蛋,身边当下这一圈小道童,比起下山前的那些个小师侄们,好像更难伺候啊。
  张山峰只好拿出杀手锏,高声喊道:“师父,咋个还不下雪嘛。”
  老真人正坐在远处崖畔打盹,开口笑道:“上个茅厕,不还得先吃饱饭。”
  所有小道童都可怜兮兮看着这位小师叔,觉得小师叔脑瓜子好像不太灵光唉。
  张山峰站起身,“罢了,教你们打拳。”
  嘘声四起,全跑光了。
  不下雪,没故事,大冬天的也没什么山上野果,各家师父也没让谁屁股开花,小师叔便没啥用处了嘛。
  张山峰突然发现一个小家伙停下脚步,没走。
  张山峰已经心满意足,笑着招手道:“好好好,小师叔就教你一人拳法。”
  那小道童嘿嘿一笑,嘴上哼哼哈哈,打了一通王八拳,然后撂下一句“小师叔学会没”就跑路。
  张山峰挠挠头。
  这拨小师侄贼滑头,小师叔带不动啊。
  黄昏时分,狮子峰山脚的市井小镇。
  一位青衫竹箱行山杖的年轻外乡人,走入一间生意不错的布店。
  一位正在招呼客人的妇人转头瞥见了有客登门,笑道:“哎呦,这位小俊哥儿,给你媳妇挑选绸缎来啦,做一件好看衣裳?”
  陈平安用家乡方言笑道:“柳婶婶,我叫陈平安,家住泥瓶巷。”
  妇人愣了一下,“我家槐娃儿经常念叨的那个陈平安?”
  陈平安点点头,手里拎着些大包小包的礼物,都是小镇店铺置办买来的。
  妇人赶紧撇下手头的生意,让几位家境优渥的小镇妇人自己挑选布料,给陈平安拎了条长凳,招呼道:“坐,赶紧坐,李槐他爹上山去了,什么时候回来做不得准,不过只要山上没那些个狐狸精,最晚天黑前肯定滚回来,不过要我看,真有那成了精的狐魅,也瞧不上这木头疙瘩不是?也就我当年猪油蒙了心,才瞎眼看上他李二。”
  妇人坐在长凳那一头,与这个陈平安半点不生疏,“泥瓶巷,我晓得,离着铁锁井挺近的,人不多的小巷子,巷尾巴上有个年轻寡妇,生得比我稍稍差些,离着泥瓶巷不远,杏花巷的那个马神婆,你应该知道的吧?这老婆娘,年纪越大,那张嘴巴越阴损,啧啧啧,要我看,都能把死人说活,泥瓶巷顾家小寡妇,可都吵不过这老婆姨。”
  陈平安将那些礼物轻轻放在柜台后,已经摘了竹箱放在脚边,斜放行山杖,侧着身子,安安静静,耐心笑着听这位妇人念叨着家乡事。
  妇人突然一拍大腿,“我家李柳这没心没肝的,你见过没?应该还没有对过眼吧,唉,陈平安,你是不知道,咱家这闺女,造了反,这不给那山上的神仙老爷,当了端茶的丫鬟,立马就忘了自家爹娘,时不时就往外跑,这不就又好久没回家了,反正真要给外边油嘴滑舌的拐骗了去,我也不心疼,就当白养了这么个闺女,只是可怜我家李槐,便要指望不上姐姐姐夫了。”
  陈平安与妇人笑着说道:“李槐读书会有出息的,我知道李槐,读书不快,但是有后劲儿,最重要的是这孩子心好,随叔叔婶婶,都心善,这可不是书上读出来的。加上李姑娘如今成了山上神仙,衣食无忧,最少不用,相信将来一定可以找个说得着一家话的好人家。真不是我在这儿说客套话,柳婶婶就是有福气。咱们这些市井人家出来的,过日子,总归是往后些看,才分得出高低,今儿添个瓶瓶罐罐的,明儿攒出张八仙桌,慢慢往自家添物件,一件一样的,日子自然也就殷实了。”
  妇人眉开眼笑,这后生,瞅着俊,还这么会说话,而且不是那啥花里花俏的漂亮话,都是连她都觉得在理的实在话。
  再说了,能够一路那么用心护着李槐,人能差到哪里去?虽说瞧着衣装模样,这个家乡后生,不像是富贵发迹了的那种人,但是只要人老实,不是李槐姐夫的时候,都能对李槐那么好,以后成了李槐姐夫,那还不得更加掏心窝子,可劲儿帮衬李槐?
  不如撮合撮合陈平安跟自家闺女?妇人一想到这茬,便开始用丈母娘看女婿的眼光,重新打量起了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,不错不错,把拾掇得干干净净的,一看就是心细、会体谅照顾人的年轻人,真不是她对不住书院那个叫林守一的孩子,实在是妇人总觉得两人隔着这么远,大隋京城多大多热闹一地儿,怎会少了漂亮女子,林守一若是哪天变了心意,难不成还要自己闺女变成老姑娘,也没个婚嫁?李柳这丫头,随自己这娘亲,长得好看是不假,可妇人却晓得,女子生得好看真不顶事儿,一不下心就找了个负心汉,原先脸蛋儿越好看,就越糟心,心气又高,只会把小日子过得稀拉,隔个七八年,估摸着自己都不敢照镜子。
  她越看越欢喜,还真不是她善变,那个早年经常给家里帮忙打杂的董水井吧,当然是老实本分的,可她一早便总觉得差了点意思,林守一呢,都说是那读书种子,她又觉得高攀不上,她可是听说了,这小子他爹,是当年督造衙门里边当差的,官儿还不小,再说了,能够搬去京城住的人家,大门槛儿,能低了去?李柳真嫁过去了,这么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傻闺女,还能不受气?将来可莫要李槐跑去串个门,都要被看门的给狗眼看人低吧?
  陈平安哪里能想到这位柳婶婶在打什么算盘,见这位长辈笑着不言语了,怕冷场,他便主动拉着家常。
 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,再收回视线,笑道:“婶婶,李叔叔回了。”
  妇人探过身子,往大门外一瞧,还真回了,笑道:“也到了吃饭点儿,婶婶这就给你做顿家乡菜去。”
  妇人站起身,习惯性大嗓门吼道:“李二!”
  一个汉子立即小跑起来。
  妇人埋怨道:“没见陈平安到咱家里了?回个家就走得磨蹭半天,出门跟外边地上有钱捡似的。”
  李二笑着跨过门槛,“来了啊。”
  陈平安已经站起身,喊了声“李叔叔”。
  妇人见李二打算坐在自己位置上,怒道:“买酒去啊,是不是攒着私房钱,留着给那些狐狸精买胭脂水粉啊?”
  李二闷闷道:“我兜里从来没钱的。”
  妇人重重一拍柜台,“自己从抽屉里拿钱,赶紧去买两壶好酒。买过了酒,就让陈平安住那间给李槐准备的屋子,想想看有没有缺的物件,买酒那会儿,一并买齐全了。”
  转头望向陈平安的时候,妇人便换了笑脸,“陈平安,到了这儿,就跟到了家一样,太客气,婶婶可要生气。”
  陈平安笑道:“不跟婶婶客气,一盘冬笋炒肉,必须得有。”
  妇人笑道:“有,必须有。”
  李二拿了钱,与陈平安一起离开铺子。
  都是街坊邻居和乡里乡亲的,又是狮子峰脚下,不用担心铺子没人看着就出事。
  两人走在逐渐冷清起来的街道上,陈平安轻声问道:“李叔叔,你知不知道福禄街李希圣,就是李宝瓶的大哥,如今在北俱芦洲哪里?”
  李二说道:“知道,此人先前带着一位比较古怪的伴读书童,拜访过我这边。回头与你细说。”
  陈平安松了口气。
  不然自己还真不好找。
  李二犹豫了一下,环顾四周,最后望向某处,皱了皱眉头,然后递出一拳。
  整条大街,就只有陈平安依稀察觉到一点迹象。
  估计就算有人在附近刚好瞪大眼睛瞧着李二,都没本事看到李二出拳。
  然后在极远处的云海中,便响起了一声小镇这边都听得到的沉闷炸雷。
  出拳过后,李二也没有解释什么,只是说道:“李希圣让我告诉你,去找他之前,必须先告诉你一件事,当年他送你那桃符,不是什么临时起意的随手之举,当然,最后你没收下,随后他便为落魄山竹楼画符,是了断一桩与你戚戚相关的不小因果,所以李希圣要你无需感激,若是做不到,便不用找他了。”
  陈平安点头道:“好。”
  李二到了街角一处酒肆,掏钱与掌柜买了两壶最贵的酒水,道:“沾你的光。”
  一位年轻酒客笑问道:“李二,你家李柳没下山啊?该不会李姑娘是在山上神仙府邸呆惯了,就瞧不上山下的狗窝了吧?”
  李二没搭理。
  回去路上,李二点头笑道:“你这第六境,很结实。”
  陈平安在李二这边,不会有太多的忌讳,说道:“在济渎东边些的地方,被顾祐前辈指点过三拳。”
  李二嗯了一声,不过很快说道:“三拳还是少了点。”
  陈平安说道:“没办法,当时顾前辈要赶去赴约,与猿啼山嵇岳前辈捉对厮杀。”
  那场架,李二没去凑热闹旁观。
  因为没啥必要。
  李二便说道:“没关系,我这儿不缺桌上的饭菜,拳头也有。”
  陈平安想了想,“吃饱饭菜再说吧。”
  李二难得露出认真神色,转头问道:“我得先知道一件事,求个什么?最强二字?”
  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练拳第一天起,就没求过这个。期间因为别人的关系,也想过最强与武运,不过到最后发现其实两者并不是打架关系。”
  李二继续看着陈平安。
  陈平安继续说道:“如果只靠自己练拳,无论是心气,还是气力,自身拳意都到了极致,那么此事,既然认识李叔叔,当然可以外求一次。我无所谓武运,但是我必须以更重的拳意破境。简单说,就是这个金身境,必须是我陈平安体魄极致之上的金身境。我只争求这个。”
  李二没有说什么练拳事,而是咧嘴笑道:“你这个客人不吃饱,你柳婶婶也不答应啊,她不答应,我都不敢下桌收拾碗筷。”
  陈平安轻轻笑道:“真好。”
  李二这才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,“吃饱喝足,喂拳之后,再说这话。”

第四百五十五章 师徒练拳皆可怜
  到了饭桌上,李二有些犯嘀咕,这还是自家媳妇第二回要自己多喝酒,尽管敞开了喝,上一次,已经隔了许多年。
  见着了陈平安刻意压制拳意,三两杯下肚,很快就喝了个满脸涨红,李二便觉得有些不对劲,咋的,喝醉了倒头就睡,是寻思着能够少吃一顿拳头是一顿?可这不像是陈平安能做出来的事情啊。
  不过有人与自己痛快喝酒,李二还是很高兴,便一条腿踩在长凳上,不曾想他刚一抬脚,勾着背,要去夹一筷子离着自己老远的冬笋炒肉,妇人便一瞪眼,教训他拿出点长辈样子来,把李二纠结得不行,只得正儿八经坐好,以前也没见她这般斤斤计较,自己偶尔喝个几两小酒儿,媳妇都是不管这些的,他们家一直这样,李槐小时候就喜欢蹲在长凳上啃那鸡腿、蹄膀,也没个所谓的家教,什么女子不上桌吃饭,李二家里更是没这样的规矩。
  李二瞥了眼那盘故意被放在陈平安手边的菜,结果发现媳妇瞥了眼自己,李二便懂了,这盘冬笋炒肉,没他事儿。
  桌上荤菜硬菜都在陈平安那边,李二这边都是些清汤寡水的素菜,李二抿了口酒,笑了笑,其实这副光景,不陌生。
  李槐没出门求学远游的那些年,家里一直是这个样子。
  李槐留在大隋书院读书做学问,他们仨搬到了北俱芦洲狮子峰山脚,哪怕李柳经常下山,一家三口聚在一起吃饭,没李槐在那儿闹腾,李二总觉得少了点滋味,李二倒是没有半点重男轻女,这与女儿李柳是什么人,没关系。李二这么些年来,对李柳就一个要求,外边的事情外边解决,别带到家里来,当然女婿,可以例外。
  陈平安喝得七八成醉醺醺,不至于说话都牙齿打架,走路也无碍,自己离开八仙桌和正屋,去了李槐的屋子休息,脱了靴子,轻轻躺下,闭上眼睛,突然坐起身,将床边靴子,拨转方向,靴尖朝里,这才继续躺下安稳睡觉。
  原来是想念家乡落魄山和自己的开山大弟子了。
  李二忙着收拾碗筷,妇人还坐在原地,没头没脑来了一句:“李二,你觉得陈平安这孩子,怎么样?”
  李二笑道:“好啊。”
  不然当年汉子就不会想着将那龙王篓和金色鲤鱼,私自卖给陈平安。为此在杨家铺子还挨了一顿训。
  妇人小声道:“你觉得这孩子瞧得上咱们家闺女吗?”
  李二停下手上动作,无奈道:“这也不是瞧不瞧得上眼的事情啊,陈平安早就有喜欢的人了。”
  妇人大失所望,“我们闺女没福气啊。”
  李二笑着不说话。
  妇人一拍桌子,恼火道:“笑什么笑,李柳到底是不是你亲生闺女?是我偷汉子来的不成?”
  李二缩了缩脖子,瓮声瓮气道:“说什么混话。”
  妇人哀怨道:“闺女缺心眼,当爹的没出息,还不上心,咱们闺女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,才投胎到了家里来吃苦。难不成还要李槐将来养爹养娘养媳妇,到头来连嫁了人的姐姐还要照顾一辈子?”
  李二好奇问道:“跟李槐一个学塾念书的董水井和林守一,不都从小就喜欢咱们闺女,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在意。还有上次那个与咱们走了一路的读书人,不也觉得其实瞅着不错?”
  妇人摇摇头,“那可不一样,我看来看去,还是觉得陈平安最像学塾的齐先生。道理我是讲不出半个,可我看人很准的。”
  李二不再说话,点了点头,继续收拾碗筷。
  他媳妇上一次让自己敞开了喝酒,便是齐先生登门。
  妇人试探性问道:“咱们闺女真么得机会了?”
  李二便有些心虚,接下来这一通喂拳,让陈平安吃饱撑死,估计有机会也没机会了吧?
  第二天,天微微亮,陈平安就起床,帮着挑水而返,水井那边,街坊邻里一问,便说是李家的远房亲戚。
  然后李二就带着陈平安出门去往狮子峰,与妇人说是去山上逛逛,妇人眉开眼笑,笑得合不拢嘴,也不说什么。李二便有些迷糊,不晓得这有什么算盘可打。
  李二带着陈平安直奔狮子峰祖师堂。
  一路上闲聊,关于郑大风如今在落魄山看门的事情,李二与陈平安道了一声谢。
  陈平安说没什么。
  李二却说就郑大风那脾气,搁在以往,在外乡成了个废人,肯定一辈子都不愿意回杨家铺子,混吃等死,这辈子就算真的完了。那么一辈子潦潦草草,最终师父他老人家,没把郑大风当徒弟正眼看过一次,郑大风也一辈子没敢将自己当弟子看待。如今的局面,落魄归落魄,师徒却已是师徒,大不一样。
  陈平安其实一直觉得这个李叔叔,是天底下活得最明白的那种人。
  如今看来,的确如此。
  狮子峰山主黄采,是一位神仙气度的老仙师。
  黄采在北俱芦洲的元婴修士当中,是出了名的能打。
  李二没有客套寒暄,直接让这位大名鼎鼎的老元婴修士,封山。
  黄采二话不说,就立即传令下去,让狮子峰封禁山头,而且也未提何时开山。
  对于一座仙家山头而言,封山是一等一的大事。
  要么是大敌当前,要么是老祖闭关破境。
  李二又递给毕恭毕敬的狮子峰老山主一张纸,让黄采按照纸上所写去抓药。
  黄采依旧没有多问一个字。
  只是看待那位年轻外乡人的眼神,就有些古怪。
  陈平安若说在山脚铺子那边有些灯下黑了,这会儿与外人打交道,立即就开了窍,不过也未多余解释什么。
  一切等李柳回了狮子峰再说。
  李二带着陈平安去了趟狮子峰山巅的一处古老府邸大门,此处是狮子峰开山老祖早年的修道之地,兵解离世后,便再未打开过,李柳重返狮子峰后,才府门重开,里边别有洞天,哪怕是黄采都没资格涉足半步。陈平安步入其中,发现竟然是一条溶洞水路,过了府门那道山水禁制,就是一处渡口,流水碧绿幽幽,有小舟靠岸,李二亲自撑蒿前行,洞府之中,既无日月之辉,也没有仙家萤石、烛火,依旧光亮如昼。
  小舟行出十数里后,视野豁然开朗,远处竟有一面大如湖泊的古怪镜子,微微低于湖面,四面八方的流水倾泻其中,便不见踪迹。
  李二解释道:“这把镜子,是一处古老洞天的入口,有人不太喜欢那座洞天,就打造了这座阵法,一直以大水浇灌。这镜面相当坚韧,寻常‘气盛’的十境拳头,都不济事,哪怕我曾经以‘归真’八十拳,将其打碎了片刻,依旧会复原如初。据说只有十境最后一重境界的‘神到’,才能彻底破开镜面,我还需要打磨拳意很久,才有机会跻身‘神到’至境。在那之后,才算破了武道断头路,走上一条真正意义上的登天之路。”
 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,忍不住说道:“这么珍稀的一件仙家至宝,彻底打碎了多可惜。”
  至于武夫十境的三重境界,听说过了,记住就行。
  李二笑道:“到了能够用一双拳头打破镜子的时候,你才有资格来说可惜不可惜。”
  陈平安觉得直到这一刻,身边所站之人,不再是李二。
  而是一位十境武夫。
  身边已经没有了李二身影,陈平安心知不妙,果不其然,毫无征兆,一记横扫从背后而至。
  陈平安身形看似垮塌,拳意收敛,整个人不讲究什么风范不风范,试图向前前扑出去,不曾想依旧被一腿迅猛踹中后腰,咔嚓作响如一连串爆竹炸响,能够将寻常金身境武夫体魄视为纸糊泥塑的陈平安,就那么被一腿踹得如同拉开弓弦,砰然一声过后,照理而言,陈平安就要被一脚踹得飞出数十丈,但是李二出拳远远快过陈平安身形去势,站在陈平安身侧,一拳劈下,砸在向后仰去的陈平安胸口。
  这一拳,打得陈平安后背当场贴地坠去。
  李二一脚伸出,脚踝一拧,将砸在自己脚背上的陈平安,随随便便挑到了镜面之上。
  只觉得一口纯粹真气差点就要崩散的陈平安,重重摔在镜面上,蹦跳了几下,手掌猛然一拍镜面,飘转起身站定,依旧忍不住大口呕血。
  李二依旧站在小舟之上,人与小舟,皆纹丝不动,这个汉子缓缓说道:“小心点,我这人出拳,没个轻重,当年我与宋长镜同样是九境巅峰,在骊珠洞天那场架,打得痛快了,就差点不小心打死他。”
 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,见李二没有立即出手的意思,便轻轻卷起袖子,脚尖轻轻拧了拧镜面,果然坚实异常,就跟走惯了泥瓶巷泥路,再走在福禄街桃叶巷的青石大街,是一种感觉,这意味着什么,意味着挨了李二一拳是一种疼,随后撞在了镜面之上,又是火上浇油,比撞在落魄山竹楼地面墙壁之上,更要遭殃。
  陈平安身形摇摇晃晃,苦笑问道:“李叔叔,就一直是九境出拳吗?”
  李二摇摇头道:“当然不会。”
  不等陈平安心里边稍稍好受点,李二就又补充了一句,“还有十境的。”
  就凭这小子喊自己这一声李叔叔,就不能让陈平安白喊。
  李二觉得做人得厚道。
  茶余饭后酒桌上,北俱芦洲山上最近又有一桩天大的热闹可讲了。
  清凉宗宗主贺小凉,在返回宗门的归途,莫名其妙与那位痴情种徐铉,起了天大的冲突。
  本该是天造地设一对神仙道侣的男女,非但没有什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,不知道徐铉说了什么,贺小凉竟是大打出手,在花翎王朝一处僻静山野,双方圈定地界后,贺小凉与徐铉打得方圆百里的山河变色,千里山水灵气无比紊乱。
  徐铉身受重伤,远遁而走,但是被贺小凉直接斩杀了他那两位贴身婢女不说,两位年轻金丹女修就此香消玉殒,贺小凉还将那两把咳珠、符劾的刀剑,争抢入手,带去了清凉宗,然后将两件至宝随手丢在了山门外,这位女子宗主放出话去,让徐铉有本事就来自取,若是本事不济,又胆子不够,大可以让师父白裳来取走刀剑。
  徐铉返回山头后,闭关疗伤,传闻原本板上钉钉的跻身上五境一事,需要耽搁最少十年,如此一来,最少在境界一事上,一旦刘景龙破境,又能够扛下郦采、董铸在内的三次问剑,徐铉不光是境界修为,慢于太徽剑宗刘景龙十年,北俱芦洲年轻十人,仅次于林素的徐铉,也会与刘景龙交换座椅位置。
  北地第一大剑仙白裳,因此没有坐视不管,但是没有仗着剑仙身份,与仙人境境界,去往清凉宗与贺小凉兴师问罪,白裳只说了一句话,他白裳在北俱芦洲一日,贺小凉就休想跻身飞升境。
  两座本该有望联姻的宗门,至此结下死仇。
  琼林宗在内的许多墙头草,开始对清凉宗断绝往来,许多商贸往来,更是多有刁难。
  花翎王朝韩氏皇帝在内的诸多山下世俗势力,开始暗中反悔,许多原本打算送往清凉宗修行的修道胚子,哪怕走到了一半路程,都打道回府。
  清凉宗周边的许多仙家山头,也开始有意无意疏远那座本就根基未稳的清凉宗,严令自家山头修士,不许与清凉宗有太多牵扯。
  天君谢实的一位嫡传弟子,气势汹汹亲自走了一趟清凉宗,结果贺小凉不识大体,原本关系莫逆的双方,闹得不欢而散,在那之后,清凉宗就愈发显得茕茕孑立,四面八方无援手,盟友不再是盟友,不是盟友的,更成为一个个潜在的敌对势力,使小绊子,没有人认为一个彻底惹恼了大剑仙白裳的新近宗门,可以在北俱芦洲风光多久。
  而清凉宗内部也动荡不安。
  半数供奉、客卿都与清凉宗撇清了关系,寄去了一封封密信,祖师堂那边的座椅,一夜之间就少了五条之多。
  贺小凉也是个怪人,没有打碎劈烂那些座椅,就只是将它们搬出了祖师堂,放在门外檐下。
  本就弟子不多的清凉宗,一座山头,愈发显得冷冷清清。
  所幸贺小凉在北俱芦洲游历过程中,先后收取的九位记名弟子,还算安定,尚未有人选择叛逃清凉宗。在外界看来,是因为那些家伙,根本不清楚白裳这个名字的意义,更不知道山上结仇并且撕破脸皮后的凶险万分。
  这九位清凉宗开宗立派后的首代弟子,陆陆续续被贺小凉带回山头,多是以前不曾修行的山下凡夫俗子,年龄不算悬殊,年纪最年长之人,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,年岁最小的,不过是五六岁的稚童,贺小凉收取弟子,十分古怪,资质根骨也看,却并不是最看重的,能走上修行路就成,更多还是看她自己的眼缘。
  今天贺小凉离开那座独自修道的小洞天,清凉宗占据了一处风水宝地,但是并未如何大兴土木,只在祖山半山腰开辟出一小块地盘,座座茅屋相邻,九位弟子都住在此处,唯独那座用来传道授业解惑的场所,还算有点富家宅邸的样子,类似山下大户人家的祠堂,即可祭祖,也可延请夫子为家族弟子讲学。
  贺小凉收取弟子,只传授他们一门没有高下之分的道家口诀,此外便不再多管,不过请了一位外人来为弟子们日常授业,此人既不是供奉也不是客卿,却在此为清凉宗九位弟子讲学已经好几年,不拘泥于辨析道门典籍的玄妙,三教百家学问,此人都会传授。贺小凉对于这位“李先生”,似乎很信任,不担心他在此讲学,会误人子弟,耽误修行,更不担心让她扬言百年之内不再收取弟子的清凉宗,变成一个四不像的仙家门派。
  九位暂时依旧还是记名的弟子,对于那位只知道姓李的年轻先生,十分敬重。
  贺小凉来到讲堂窗外。
  那位李夫子在讲那儒家的诗词文章,先前说到“池塘生春草”、“明月照高楼”的好在何处,感慨这等看似直白诗句,最见功力,都会让后世诗家后悔晚生了千百年,然后便顺势讲到了一座山下豪阀门第,或是一座山上门派,开山鼻祖的性情如何,会如何影响家风、门风,最后便告诉那九人,若是你们将来成了那开山鼻祖,便该如何去做,才能少错多对。
  有人见到了师父出现,便要起身行礼,贺小凉却伸手下压了两下,示意讲学之地,授业夫子最大。
  那位面相年轻的李夫子抛出一个问题,让九位学生去思量一番,然后离开了学堂,跟上贺小凉。
  他说道:“贺宗主,你明明没有必要如此行事……算了,其中缘由,我一个外人,就不多问。不过我确定,白裳说话,从来算数。”
  哪怕贺小凉是那位道家掌教的嫡传弟子,终究是隔了一座天下。
  何况北俱芦洲剑仙行事,真要大动肝火,哪里会管这些。
  白裳如今明摆着就是不管了。
  相传北俱芦洲最早的时候,曾经还有一位远古剑仙,与一位至圣先师的学生,以剑尖指人,笑着询问你觉得我一剑会不会砍下去。
  答案当然是照砍不误了。
  不过最后那位剑仙战死在了剑气长城,那位儒家圣人则在北俱芦洲开创了凫水书院,在世之时,对那位剑仙的香火后裔,多有照拂。
  贺小凉笑着说道:“李先生,我如今才玉璞境没几年,等到跻身下一个仙人境,再到瓶颈,没个数百年光阴,是做不到的。白裳愿意等,就等着好了。”
  这位被贺小凉尊称为李先生的读书人,说道:“先前天君谢实的那位弟子,有些咄咄逼人了。”
  贺小凉说道:“他当年游历途中,受过白裳指点,白裳于他有一份传道之恩,加上清凉宗开山立派,挤占了北俱芦洲相当一部分道门气运,此人自然而然会倾向于徐铉和白裳。”
  李先生摇头道:“若是道理可以如此套用、借用,我看天君谢实的传道,大有问题。”
  贺小凉忍住笑。
  李先生疑惑道:“是我错了?”
  万事先思己错,便是这位读书人的治学根本。
  贺小凉摇头道:“这话,希望李先生哪上一遍。”
  李先生笑道:“有机会的话,可以试试看。不过看谢天君自身与整座宗门行事,未必讨喜。”
  贺小凉不再纠缠这个问题,害怕自己要忍不住笑出声,同时又有些怜悯那位天君高徒。
  她转过头,望向远处茅屋下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年,名叫崔赐,是与一起李先生跨洲游学多年的随从书童。
  李先生说道:“我该下山了。”
  贺小凉打了个稽首:“不敢再挽留先生。”
  李希圣便以儒家门生身份,作揖行礼。
  哪怕对方不是以稽首还礼,贺小凉仍是偏移脚步,躲了一躲,只不过到底是玉璞境,又在清凉宗山头,她的挪步,神不知鬼不觉,最少在那瓷人崔赐眼中,女子宗主便是始终站在原地,大大方方受了自家先生一礼。
  大骊京城御书房。
  小朝会散去。
  国师崔??却难得没有离去。
 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。
  皇帝宋和没有开口询问,只是安静等待这位国师的下文。
  崔??从椅子上站起身,并拢双指轻轻一抹,御书房内出现了一幅山水长卷,是宝瓶洲、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三洲之地。
  年轻皇帝连忙起身,走到崔??身边。
  崔??缓缓说道:“大朝会上,一国君主与文臣武将聊的,是当下事,远不过年,小朝会上,一国君主与将相公卿聊的,都是十年的长远事,当下我私底下单独与陛下聊的,是商量一桩百年大计,陛下兴许看得到一部分过程,却未必能够亲眼见到最后的那个结果。”
  宋和轻声道:“就像父皇当年见不着大骊铁骑的马蹄,踩在老龙城的海边?”
  崔??直言不讳道:“差不多。”
  宋和非但没有失落,反而满怀欣喜,笑道:“先生,我其实一直在等这天。”
  在这位国师面前,只要没有其余臣子在侧,年轻皇帝一直执学生礼。
  这件事,根本不用那位皇太后提点。
  崔??说道:“等到宝瓶洲大局底定,将来难免要交由翰林院,编撰各个藩属国出身臣子的贰臣传,忠臣传,而且这绝非皇帝陛下在任之时可以水落石出,免得寒了庙堂人心,只能是继任皇帝来做。这是宝瓶洲和大骊王朝的家事,陛下可以先思量一番,列出个章程,回头我看看有无疏漏需要补充。修补人心,与修缮旧山河一般重要。”
  说完这件事,崔??指向宝瓶洲以北的北俱芦洲,“看着如此幅员辽阔的一个北俱芦洲,陛下作何感想?”
  宋和答道:“相较以往,十分中空。”
  一洲剑修,已经浩浩荡荡去往倒悬山。
  崔??点点头,又说道:“劝陛下一句,大骊宋氏,永远别想着染指别洲版图,做不到的。”
  宋和有些遗憾。
  本以为这位大骊国师,自己的先生,野心会比自己想象中更大。
  崔??笑道:“志大才疏,不也中空。”
  宋和神色尴尬。
  崔??指了指北俱芦洲最南边的骸骨滩,“要在披云山和骸骨滩之间,帮着两洲搭建起一座长桥,陛下觉得应该如何营造?”
  宋和笑道:“靠神仙钱。”
  崔??点头,却又问道:“真正的神仙钱源头,从哪里来?”
  宋和视线扫过那幅画卷,望向比宝瓶洲更南端那个大洲,“注定支离破碎的桐叶洲?”
  崔??既没有点头认可,也没有摇头否认,只是又问:“究其根本,如何挣钱花钱?”
  宋和摇头,问题太大。
  崔??说道:“想明白了如何挣钱,是为了如何花钱,不然留在大骊国库,意义何在?一家一户的金山银山,还能当饭吃?这就是大骊宋氏以一洲之地作为一国版图后的自救之举。”
  崔??抬起双袖,同时指向东宝瓶洲南北两端的北俱芦洲和桐叶洲,给出了他的答案,“如何从北俱芦洲那边规矩挣钱,是为了如何合情合理地补救桐叶洲破碎山河,这一进一出,大骊看似不挣钱,实则一直在积攒国力底蕴,同时又得了儒家文庙的点头认可,不是我崔??,或是你皇帝宋和会做人,而是我大骊国策,真正契合儒家的礼仪规矩,成为了大势所趋,如此一来,你宋和,我崔??,便是做得让某些人不痛快了,对方哪怕还有本事能够让你我与大骊不痛快,文庙自有圣人冷眼旁观,好教他们才一伸手,便要挨板子。”
  崔??收起双手,转头盯着宋和,这头绣虎神色微冷,“与陛下说这些,可不是意味着陛下,就已经比先帝更英明神武,而只是陛下运气更好,皇帝当得晚一些,龙椅座位更高些,可是陛下也无需恼火,先前的功过得失,都是先帝的,以后的功劳大小,也该只是陛下一人的,陛下治国,根本无需跟一个已经死了的先帝较劲,若是认不清这点,我看我今日与陛下所说之言语,还是说得早了。”
  宋和躬身作揖道:“生教诲,学生谨记。”
  崔??说道:“抹掉一些先帝的治国痕迹,先帝已死,新帝登基,又有何难?关尚书这些个老狐狸,只会笑话你这皇帝当得小气,其实都不用你宋和多说多做什么,再熬个几年,老老少少的文臣武将,自然而然就会一个个聪明到让人看不出蛛丝马迹。当了大骊宋氏皇帝,志在一洲之地,国之四方皆大海,这已经是那浩然天下的前无古人之举,就该拿出一些与之匹配的帝王气度。等到哪天前朝老臣子们,没了我崔??落座在小朝会,依旧对你忠心耿耿,敬畏有加,那才是你宋和的真本事。若是再有一天,我崔??落座,也不敢再将你视为什么学生,那么宋和才算真正的千古一帝。”
  崔??继续说道:“两事当然很难,但是陛下可以试试看。什么帝王心性难揣度,那都是术,不可全无,却不可为主。即便宋氏国祚终有断绝一日,每逢后世史书写大骊,关于宋和,依旧是当之无愧最浓墨重彩的一笔,想绕都绕不过去,不是赞誉最多,便是骂之最凶。”
  最后崔??笑道:“与陛下说一些两洲谋划和既有棋子,陛下终究是陛下,国师只会是国师。”
  一次练拳练得惨了,裴钱被陈如初背回一楼后,破天荒一口气得了三天休息,而且关键是还不算那躺在床上没法动弹的一天一夜。
  刚好听说魏檗马上要举办第三场神灵夜游宴,这让抄完了书的裴钱,乐开了花。
  朱敛说这就叫三天不打上房揭瓦。
  裴钱心情好,不与老厨子计较。
  再说了,先前师父在那封寄回落魄山的家书上,末尾正式答应了提拔周米粒为落魄山右护法,让裴钱看过了十七八遍书信后,头一回去二楼练拳的时候,是高高挺起胸膛的,一步步踩得竹楼阶梯噔噔作响,还大声嚷嚷着崔老头儿赶紧开门喂拳,别犯迷糊了。
  当时看得一楼那边的陈灵均,觉得裴钱莫不是给打傻了,或是走火入魔了。
  这会儿在朱敛院子这边,魏檗在与郑大风下棋。
  陈如初轻轻嗑着瓜子。
  陈灵均押注郑大风会赢,就将一大把雪花钱放在了大风兄弟的棋罐旁边,结果朱敛一直在那边念念叨叨,说如今魏檗已经是玉璞境的神仙了,棋力暴涨,应该是魏檗的胜算更大些了,结果陈灵均看着棋局走势,便又往魏檗棋罐那边放了一颗小暑钱。
  裴钱带着扛着行山杖的周米粒,两人一起绕着石桌众人转圈圈飞奔。
  裴钱大摇大摆,两条胳膊甩得飞起,使劲嚷着“呛咚呛,啷里个呛,啷里个呛,咚咚呛……又要村头摆酒席喽,从村头摆到村尾嘞……刘家的金子,李家的银子,韩家的铜钱儿,都乖乖来我兜里睡觉喽。”
  魏檗手肘抵住桌面,手指轻戳眉心。
  上了贼船,再想下去就难了。
  反正他这位北岳正神的名声,算是彻底毁了。
  郑大风怒道:“赔钱货,你再这么吵下去,害我输了棋,连累灵均大哥输了钱,你赔啊!”
  裴钱撒腿飞奔不停步,“赔啥赔,你似不似个撒子哦。”
  裴钱继续哼唱她的那支乡谣。
  周米粒一边跟在裴钱屁股后头跑,一边疑惑问道:“这是哪儿的歌谣,我以前没听过啊。”
  裴钱停下脚步,双手环胸,“是我家乡那边的词曲儿,可惜写得太好,没能流传开来。”
  周米粒总觉得裴钱这话儿好像哪儿讲不通,便双手抱着行山杖,皱着眉头,陷入沉思。
  朱敛等到了崔东山的那封信,然后还得等卢白象来到落魄山,一起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后,就会与珠钗岛刘重润一起去寻找水殿龙舟。
  与陈平安在信上的交待不太一样,朱敛得了崔东山的信上答复后,无需担忧大骊铁骑和谍子,他崔东山自会处置妥当,本来就该带着那位亡国长公主去往她的故乡。
  可是朱敛依旧与刘重润说了此事的危机重重,不做为妙,不然就可能会是一桩不小的祸事。反正朱敛一番危言耸听吓唬人。
  结果刘重润权衡利弊,好好思量过后,咬牙决定不再去碰水殿龙舟。朱敛这才晾了刘重润几事情有变,他们落魄山决定多担待一份风险,所以双方其实可以试试看,只是双方的分账,不能再是五五分成,落魄山必须多占两成,双方一番砍价,变成了螯鱼背与落魄山四六分成。
  朱敛其实不会当真多要这一成额外的收益,等到他与卢白象陪同刘重润一起去寻宝,他自有理由,就说自家那位在外远游的落魄山山主,回信了,叮嘱他朱敛必须按照原先谋划,五五分账。
  到时候看似一切照旧,返回原处。
  自然不是朱敛瞎忙活了一大圈。
  等到披云山正式举办夜游宴。
  裴钱和周米粒都没有参加那场夜游宴,裴钱忙着多抄些书,免得因为练拳一事,过多赊欠。
  很奇怪,这次就连陈灵均都没有去凑热闹。
  倒是他那位御江水神兄弟,事后还专程跑了趟落魄山,询问陈灵均为何没有露面。
  在那之后,朱敛与卢白象下山去办正事,同行的刘重润忧心忡忡,觉得前程未卜,福祸相依,毕竟是在大骊铁骑的眼皮子底下挖宝。
  卢白象的两位弟子,元宝元来,姐弟二人,留在了落魄山上。
  两人与被朱敛带上山的岑鸳机,都还算聊得来。
  三天竹楼外边的嬉戏打闹。
  与三天过后,竹楼内的练拳,天壤之别。
  周米粒扛着那根行山杖,守在了府邸去往竹楼的小道上,不许任何外人造访竹楼那边。
  这是大管事朱敛交待下来的,周米粒不敢擅离职守,不过陈如初只要忙完了手头事,都会跑来与周米粒一起嗑瓜子吃糕点。到了什么时辰该做什么事了,陈如初再离开。
  周米粒就老老实实蹲在裴钱先前给她画了个圈的地盘上。
  一开始周米粒还觉得委屈,觉得裴钱那个圆圈画得小了,显得她这位落魄山右护法的地盘不够大。
  裴钱就问她山下骑龙巷一尊尊贴在门上的门神老爷,就那么一张纸的小小地盘,有没有她脚下这么个圆圈大?看那些门神老爷会不会抱怨诉苦?裴钱最后板着脸问道,周米粒,你这个右护法是不是当得有些翘小尾巴了?
  周米粒赶紧使劲摇头。
  周米粒一个人蹲在圆圈里边,沿着那条不存在的界线,一点一点挪动绕圈。
  当扛着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每绕一两步,她身后远处,便有个从泥土里蹦?出来的莲花小人儿,跟着小跑几步。
  竹楼二楼。
  崔诚一脚踩在地面裴钱的额头上,重重一拧,低头问道:“今天练拳之前,你这个小废物,竟敢问老夫练拳何时是个尽头。”
  崔诚一脚踹在裴钱太阳穴一侧,转头望向那个墙根蜷缩起来的女孩,“你先走到断头路的断头处再说。”
  身体缓缓舒展开来,先前等于硬生生为自己多攒出一口气的裴钱,满脸血污,踉踉跄跄站起身,张大嘴巴,歪着脑袋,伸出两根手指,晃了晃一颗牙齿,然后使劲一拽,将其拔下。
  她小心翼翼将那颗沾血的牙齿收起来,藏在了袖子里边。师父曾经说过,每个孩子都会长大,在这期间,掉下来的牙齿,得丢到床顶去,便能许个平平安安的心愿了。
  裴钱弯下腰,双手握拳,轻轻攥紧又松开,死死盯住崔诚。
  只见她一个脚尖点地,身形腾空,一脚重重踩在身后竹楼墙壁上,身形去如箭矢,中途蓦然下坠,脚踝拧转,滑出数步,偏离直线,以铁骑凿阵式,拳架大开,抡起一拳,却是向崔诚递出了一拳神人擂鼓式。
  裴钱可能不知道,神人擂鼓式,是他师父对峙崔诚,使用最少的拳架。
  因为知道最无用。
  但是裴钱恰恰相反,此拳是她向这老人递出的最多一拳。
  一次次无功而返,一次次再次出拳。
  老人一拳砸在裴钱头颅之上,不曾想裴钱身体倒飞出去的瞬间,便是一腿狠狠踹出。
  显然一开始就有了你打我一拳、我也要踹你一脚的念头。
  可惜被崔诚一手握住脚踝,高高抡起,重重砸地,打得裴钱身体又是蜷缩起来,刹那之间的呼吸更是快与慢,急促更换,浑然天成。
  崔诚嗤笑道:“你这种连陈平安都不如的小废物,换成我是那个大废物,都要嫌弃你多吃一口饭,都是浪费了落魄山的家底!就你也想蹭到老夫的一片衣角?你当老夫是那个练拳好似瞌睡的岑鸳机?再来?别装死,能沾到衣角丝毫,老夫以后随你姓。”
  裴钱以手肘重重一砸地,身体腾空,飘然站定,断断续续,含糊不清道:“不用随我姓……随我师父姓好了……还得再看我师父答不答应。”
  崔诚一步就来到裴钱身前,一手负后,一手五指握住裴钱面门,再一步,将裴钱整个人撞在墙壁上。
  后者手脚一起颓然下垂。
  崔诚松开手,裴钱颓然坐在地上,背靠墙壁,头顶墙上滑出一大抹血迹。
  崔诚冷笑道:“陈平安这种怕死贪生的废物,才会养着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废物,你们师徒二人,就该一辈子躲在泥瓶巷,每天捡取鸡屎狗粪!陈平安真是瞎了眼,才会选你裴钱当那狗屁开山大弟子,注定一辈子躲在他身后的可怜虫,也配‘弟子’,来谈‘开山’?”
  裴钱手指微动,最后艰难抬头,嘴唇微动。
  结果被老人一脚踩在额头上,弯腰侧过头,“小废物,你在说什么,老夫求你说得大声一点!是在说老夫说得对吗?你和陈平安,就该一辈子在泥瓶巷与鸡屎狗粪打交道?!怎的,你用行山杖挑那鸡屎狗粪,然后让陈平安拿个簸箕装着?如此最好,也不用练拳太久了,等到陈平安滚回落魄山,你们师徒,大小两个废物,就去泥瓶巷那边待着。”
  坐在地上的裴钱缓缓抬手,一拳慢慢挥向崔诚那只脚。
  老人缩回脚,在那一拳落空后,又换了一脚,重重踩在裴钱脑袋上。
  片刻之后,裴钱换了一只手,抬臂出拳。
  老人这才后退数步,啧啧道:“有这本事,看来可以与那个废物陈平安,一起去福禄街或是桃叶巷,给那帮富贵老爷们擦靴子挣钱了,陈平安给人擦干净了靴子,你这当弟子的,就可以笑呵呵弯腰鞠躬,喊来一句欢迎老爷再来。”
  裴钱双手与后背,死死抵住墙壁,一寸一尺,缓缓起身,她竭力睁开眼睛,张了张嘴巴,到底没能出声。
  老人却笑了,知道这个小家伙在骂自己什么。
  裴钱低头弯着腰,轻轻喘气,视线模糊,她已经根本看不清什么。
  老人转身走去竹门那边,转头笑道:“老夫这就开门,你就可以写信给那陈平安,就说你这当弟子的,总算能够为师父分忧了,想到了一个师徒挣钱的好点子?反正陈平安是个泥腿子出身,摊上了你这种没出息的弟子,挣这种下作钱,寒碜归寒碜,又有什么办法?我看没有!”
  转瞬之间。
  崔诚停下脚步,眯起了眼。
  几乎已算晕厥过去的裴钱下意识睁大双眼,身形摇晃一步踏出,下一次身体摇晃幅度更大,数步之后,裴钱便没了踪迹。
  一个脚步横抹出去,骤然停下身形,高高跃起,飞扑而至,朝崔诚一拳当头砸下。
  一如当年小镇,有草鞋少年身如鹰隼,掠过溪涧。
  崔诚犹豫了一下,仍是肩头偏转,躲过裴钱那一拳,只是老人这一次没有出拳,只是转头望去,小女孩蹲在门口附近的地上,已经昏死过去。
  大概她算是拦路,不让他崔诚去开门?
  崔诚来到小女孩身边,盘腿坐下,伸手轻轻按住她那颗鲜血淋漓的小脑袋,点头笑道:“很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