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百八十一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
类别:
仙侠小说
作者:
烽火戏诸侯字数:18007更新时间:25/01/15 14:35:10
第五百八十一章 陋巷处又有学塾
等到宁姚和叠嶂返回铺子这边后,叠嶂蓦然停步,不敢再往前走。
因为叠嶂对那个突然出现自己店铺门口的男人,很敬畏。
对方可是出了名生人勿近的大剑仙左右。
寻常别洲剑修,在家乡的脾气再不好,到了剑气长城,都得收一收脾气。
左右前辈不一样,刚到剑气长城那边,就有一位驻守城头的本土仙人境剑仙,试图问剑被视为浩然天下剑术最高之人的左右,结果左右前辈就只回了一句话,“我的剑术,你学不会,但是有件事,可以学我,打不过的架,就干脆别打。”
当时一旁的隐官大人也跟了句,“好像是唉。”
那场万众瞩目的城头切磋,就没打起来。
这会儿震撼过后,叠嶂又充满了好奇,为何对方会如此收敛剑气,举城皆知,剑仙左右,从来剑气萦绕全身。大战之中,以剑气开路,深入妖族大军腹地是如此,在城头上独自砥砺剑意,也是如此。
但是今天的浩然天下剑术最高者,一身剑气收敛,破天荒没有流露半点。
宁姚便带着叠嶂再逛街去了。
宁姚是得知文圣老先生已经离开,这才返回,不曾想左右还没走。
老先生临走之时,还专程与她打了声招呼,道了声谢,宁姚其实自己这会儿也犯迷糊,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情,是需要被一位文圣老前辈道谢的。
关于陈平安跟左右之间的微妙关系,宁姚不难理解两人各自的所思所想,所以也没在陈平安这边说左右什么。
她说什么都不合适,何况陈平安在人生大事上,自有主见,根本不用她宁姚指手画脚,出谋划策都不用。
叠嶂实在忍不住心中好奇,走远了后,以心湖涟漪询问宁姚,“陈平安认识左大剑仙?”
宁姚点头道:“早就认识了。”
陈平安那本山水游记上,都有写,篇幅还不小。
叠嶂笑道:“能不能多讲讲?”
宁姚摇头道:“不能。”
叠嶂扯着宁姚的袖子,轻轻晃荡起来,明摆着是要撒娇了,可怜兮兮道:“宁姐姐,你随便讲讲,总有能讲的东西。”
宁姚想了想,“你还是回头自己去问陈平安,他打算跟你合伙开铺子,刚好你可以拿这个作为条件,先别答应。”
叠嶂很快琢磨出言语之中的意思,宁姚分明给自己挖了个陷阱,叠嶂气笑道:“我就没打算答应跟他合伙做买卖啊,宁姚,你给我适可而止啊。”
宁姚笑道:“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,实在是陈平安说得对,你做生意,不够灵光,换成他来,保证细水长流,财源广进。”
叠嶂皱了皱眉头,欲言又止。
宁姚瞥了眼她,一下子就知道她心中所想,解释道:“陈平安身上带着一件方寸物,两件咫尺物,除了家乡寻常酒水和一堆竹叶,便空荡荡了,几乎什么都没带,要真只是为了在这剑气长城,学那跨洲渡船的众多商贾,靠卖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,从我们剑修手上挣得神仙钱,他陈平安就不会如此暴殄天物,早就塞得满满当当了。所以陈平安想要与你合伙做买卖,只挣良心钱,习惯使然,陈平安从小就喜欢挣钱,不纯粹是喜欢有钱,这一点,我必须为他打一声抱不平。”
叠嶂如释重负,重新有了笑脸,“这就好。不然我可要当面骂他猪油蒙心了,这个刚认的朋友不当也罢。”
老秀才走后没多久。
左右就已经将手中酒壶轻轻放在椅子上。
喝酒本就不喜欢,压制一身剑气也麻烦。
天底下嫌弃自身剑气太多的,左右是独一份。
陈平安还在小口喝着酒,瞧着还挺优哉游哉。
左右冷笑道:“没了先生偏袒,假装镇定从容,辛苦不辛苦?”
陈平安坚决不说话。
左右问道:“之前不知道先生会来剑气长城,你请陈清都出山,没有问题,如今先生来了,你为何不主动开口,答应与否,是先生的事情,问与不问,是你这个学生的礼数。”
陈平安也放下酒壶在椅子上,双手笼袖,身体前倾,望着那条正在翻修的街道,轻声道:“先生如今怎么个情况,我又不是不清楚,开这个口,让先生为难吗?先生不为难,学生心里不会良心不安吗?哪怕我心里过意得去,给整座剑气长城惹来麻烦,牵一发而动全身,直接导致双方大战开幕,先生离去之时,岂会真的不为难?”
左右点点头,算是认可这个答案。
先生多愁思,弟子当分忧。
左右记起那个身材高大的茅小冬,记忆有些模糊了,只记得是个一年到头都一本正经的求学年轻人,在众多记名弟子当中,不算最聪明的那一撮,治学慢,最喜欢与人询问学问疑难,开窍也慢,崔瀺便经常笑话茅小冬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,只给答案,却从来不愿细说,只有小齐会耐着性子,与茅小冬多说些。
左右缓缓道:“早年茅小冬不愿去礼记学宫避难,非要与文圣一脉捆绑在一起,也要陪着小齐去宝瓶洲创建山崖书院。当时先生其实说了很重的话,说茅小冬不该如此私心,只图自己良心安放,为何不能将志向拔高一筹,不应该有此门户之见,若是可以用更大的学问裨益世道,在不在文圣一脉,并不重要。然后那个我一辈子都不怎么瞧得起的茅小冬,说了一句让我很佩服的言语,茅小冬当时扯开嗓子,直接与先生大喊大叫,说弟子茅小冬生性愚钝,只知先尊师,方可重道无愧,两者顺序不能错。先生听了后,高兴也伤心,只是不再强求茅小冬转投礼圣一脉了。”
陈平安重新拿起酒壶,喝了口酒,“我两次去往大隋书院,茅师兄都十分关心,生怕我走上歧路,茅师兄讲理之时,很有儒家圣人与夫子风范。”
左右笑了笑,“那你是没见到他给我勒紧脖子、说不出话来的模样,与自家先生说话,道理再好,也不能喷先生一脸口水。你说呢?小师弟!”
陈平安悄悄将酒壶放回椅子上,只敢嗯了一声,依旧打死不多说一个字。
左右站起身,一手抓起椅子上的酒壶,然后看了眼脚边的食盒。
陈平安站起身,说道:“我自己掏钱。”
左右又看了眼陈平安。
陈平安只得继续道:“以后也是如此。”
左右这才准备离去。
陈平安突然说道:“希望没有让师兄失望。”
左右沉默片刻,缓缓道:“还好。”
陈平安松了口气,笑道:“那就好。”
左右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道:“从今日起,若有人与你说些阴阳怪气的言语,说你只是因为出身文圣一脉,得了无数庇护,才有今日成就,你不用与他们废话,直接飞剑传讯城头,我会教他们做人。”
陈平安无言以对。
实在是有些不太适应。
左右停顿片刻,补充道:“连他们爹娘长辈一起教。”
陈平安见到左右好像有些不耐烦,瞅着是要先教自己剑术了,想起野修当中广为流传的那句死道友不死贫道,只好赶紧点头道:“记下了。”
左右不再辛苦压制自身剑气,化虹远去城头。
从城池到城头,左右剑气所至,充沛天地间的远古剑意,都让出一条稍纵即逝的道路来。
到了城头,左右握酒壶的那只手,轻轻提了提袖子,里边装着一部装订成册的书籍,是先前陈平安交给先生,先生又不知为何却要偷偷留给自己,连他最疼爱的关门弟子陈平安都隐瞒了。
左右以剑气隔绝出一座小天地,然后一边喝酒,一边看书。
将那本书放在身前城头上,心意一动,剑气便会翻书。
左右不知不觉喝完了壶中酒,转头望向天幕,先生离别处。
先生自从成为人间最落魄的儒家圣贤后,始终笑容依旧,左右却知道,那不是真开怀,弟子流散,漂泊不定,先生在愧疚。
唯有见到那个架子比天大、如今才愿意认他做先生的小师弟后,先生哪怕笑容不多,言语不多,哪怕已经分别,此刻注定正在笑开颜。
那个陈平安可能不清楚,若是他到了剑气长城,听说自己身在城头之后,便要匆匆忙忙赶来自己跟前,称呼大师兄。
自己才会失望。
小齐怎么会选中这么一个小师弟?
若是悄悄在家乡建造了祖师堂,悬挂了先生画像,便要主动与自己邀功言语一番,自己更会失望。
先生为何要选中这么一位关门弟子?
若是觉得左右此人剑术不低,便要学剑。
左右就会最失望。
自己为何要承认这么一位师弟?
但是都没有。
那就是左右心中期待百年的那个小师弟了。
甚至比自己最早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小师弟形象,还要更好些。
当年蛟龙沟一别,他左右曾有言语未曾说出口,是希望陈平安能够去做一件事。
不曾想,陈平安不但做了,而且做得很好。
走过三洲,看遍山河。
所以左右看过了书上内容,才明白先生为何故意将此书留给自己。
所以此时此刻,左右觉得早先在那店铺门口,自己那句别别扭扭的“还好”,会不会让小师弟感到伤心?
若是当时先生在场,估计又要打人了吧。
左右久久没有收回视线。
天地之道,博厚也,高且明也,悠也久也。
惜哉我心之忧,日月逾迈,若弗云来。
————
在左右没出剑就离开后,陈平安松了口气,说不紧张那是自欺欺人,赶忙收拾了椅凳放回铺子,自己就坐在门槛上,等着宁姚和叠嶂返回。
左右来时,悄无声息,去时却没有刻意掩饰剑气踪迹。
所以剑气长城那边的大半剑仙,应该都清楚左右这趟离开城头的动静了。
何况之前左右正大光明地坐在店铺门口,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言语。
老秀才在弟子左右现身之前,其实施展了神通,遮蔽天地,只让店铺那边知晓。
左右到了之后,老秀才便撤掉了术法。
文圣一脉,从来多虑,多虑之后行事,历来果决,故而看似最不讲理。
宁姚跟叠嶂返回这边,陈平安起身笑道:“我在此待客,麻烦叠嶂姑娘了。”
叠嶂笑问道:“老先生的身份,我不问,但是左大剑仙,为何要主动来此与你饮酒,我得问问看,免得以后自己的铺子所有家当,莫名其妙没了,都不知道找谁诉苦。”
陈平安说道:“左右,是我的大师兄,先前居中而坐,是我们两人的先生,浩然天下儒家文圣。”
在剑气长城,反正靠山什么的,意义不大,该打的架,一场不会少,该去的战场,怎么都要去。
更何况学生崔东山说得对,靠自己本事挣来的先生、师兄,没必要故意藏藏掖掖。
叠嶂默默走入铺子。
没法子聊天了。
宁姚与陈平安一起坐在门槛上,轻声道:“所幸如今老大剑仙亲自盯着城头,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去往南边。不然下一场大战,你会很危险。妖族那边,算计不少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先生与左师兄,都心里有数。”
宁姚点点头,“接下来做什么?”
陈平安说道:“勤快修行,多炼气,争取早点跻身洞府境,将初一十五彻底大炼为本命物,同时磨砺金身境,一旦跻身远游境,厮杀起来,会便利许多,不过这两件事,暂时都很难达成。其中只说凑足五行之属本命物,就是登天之难。金、火两件本命物,可遇不可求,实在不行,就不去刻意追求太高的品秩,总要先搭建成长生桥,应对下一场大战。宁姚,这件事,你不用劝我,我有过很仔细的权衡利弊,当下三件本命物的品秩,不谈修行路上其它事宜,只说本命物,其实已经足够支撑我走到地仙,甚至是玉璞境,此事不能太过苛求圆满,修行路上,确实不能太慢,不然迟迟无法跻身中五境练气士,难免灵气涣散,武学境界却到了七境,一口纯粹真气运转起来,或多或少要与灵气相冲,其实会拖累战力。在这期间……”
说到这里,陈平安愁眉不展,叹了口气,“还要跟师兄学剑啊。”
宁姚说道:“不也挺好,左前辈本就是最适合、也是最有资格教你剑术的人,别忘了,你师兄自己就不是什么先天剑胚。”
陈平安无奈道:“总不能隔三岔五在宁府躺着喝药吧。”
宁姚笑道:“没事啊,当年我在骊珠洞天那边,跟你学会了煮药,一直没机会派上用场。”
陈平安忍了又忍,还是没忍住,“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亲手煮药,你敢煮,我也不敢喝啊。”
宁姚啧啧道:“认了师兄,说话就硬气了。”
陈平安立即苦兮兮说道:“我喝,当酒喝。”
叠嶂看着门口那俩,摇摇头,酸死她了。
陈平安想起一事,转头笑道:“叠嶂姑娘,只要我能帮铺子挣钱,咱们四六分账如何?”
叠嶂笑道:“你会不会少了点?”
陈平安说道:“那就只好三七了?叠嶂姑娘,你做生意,真的有些剑走偏锋了,难怪生意这么……好。”
叠嶂给气得说不出话来。
宁姚有些幸灾乐祸。
陈平安笑道:“这杂货铺子,神仙也难挣额外钱,我知道自己这次要在剑气长城久留,便多带了些家乡寻常的酒水,不如咱们合伙开个小酒肆,在铺子外边只需要多搁些桌椅凳子,不怕客人多了没座位,只要酒好,蹲地上喝,也是好滋味。”
叠嶂好奇道:“你自己都说了是普通的市井酒酿,哪怕咱们这边酒鬼多,可就算铺子卖得出去,也有个卖完的时候,再说价格卖高了,容易坏人品,我可没那脸皮坑人。”
陈平安捻出一枚绿竹叶子,灵气盎然,苍翠欲滴,“往酒壶里一丢,价格就嗖嗖嗖往上涨了。不过这是咱们铺子贩卖的第一等酒水,次一等的,买那大酒缸,稍稍多放几片竹叶,我还有这个。”
陈平安摊开手心,是一只与魏檗借来的酒虫,谈买卖,岂不是伤感情。酒虫此物,哪怕是在浩然天下,都算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之物,魏檗也是开了三场神灵夜游宴,加上有过暗示,才终于有某位山水神祇忍痛割爱,再加上魏檗的又有暗示,将这位神灵能够缺席第四场夜游宴,作为补偿,这才舍得上贡一只酒虫。
陈平安胸有成竹道:“我试过了,光有酒虫,依旧算不得多好的醇酿,比那价格死贵的仙家酒水,确实还是逊色很多,再加竹叶,酒水味道,便有了云泥之别。所以咱们铺子在开张之前,要尽量多收些价格低廉的最寻常酒水,越多越好,先囤起来,数量凑够了,我们再开门迎客,我们自己买酒,估计压不下价,买多了,还要惹人怀疑,所以可以给晏琢和陈三秋一些分红,意思意思就成了,不用给他们太多,他们有钱,咱俩才是兜里没钱的人。”
宁姚斜靠铺子大门,看着那个聊起生意经便格外神采奕奕的家伙。
叠嶂有些犹豫,不是犹豫要不要卖酒,这件事,她已经觉得不用怀疑了,肯定能挣钱,挣多挣少而已,而且还是挣有钱剑仙、剑修的钱,她叠嶂没有半点良心不安,喝谁家的酒水不是喝。真正让叠嶂有些犹豫不决的,还是这件事,要与晏胖子和陈三秋攀扯上关系,按照叠嶂的初衷,她宁肯少赚钱,成本更高,也不让朋友帮忙,若非陈平安提了一嘴,可以分红给他们,叠嶂肯定会直接拒绝这个提议。
陈平安也不着急,收起了酒虫入袖,将竹叶收入咫尺物,竹叶竹枝一大堆,都带来剑气长城了,他微笑道:“叠嶂姑娘,我冒昧说一句啊,你做买卖的脾气,真得改改,在商言商的事情,若是自己觉得是那亏盈不定的买卖,最好不要拉上朋友,这是对的,可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,还不喊上朋友,就是咱们不厚道了。不过没关系,叠嶂姑娘要是觉得真不合适,咱们就酒肆开得小些,无非是成本稍高,前边少囤些酒,少赚银子,等到大把的银子落袋为安,我们再来商量此事,完全不需要有顾虑。”
叠嶂似乎陷入了一个新的纠结境地,担心自己拒绝了对方实打实的好意,陈平安心中会有芥蒂。
陈平安笑问道:“那就当谈妥了,三七分账?”
叠嶂笑道:“五五分账。酒水与铺子,缺一不可。”
陈平安却说道:“我扛着桌椅板凳随便在街上空地一摆,不也是一座酒肆?”
叠嶂道:“我就不信宁姚丢得起这个脸,就算宁姚不在乎,你陈平安真舍得啊?”
陈平安有些无言以对。
宁姚正要说话。
叠嶂急匆匆道:“宁姚!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,可不能有了男人就忘了朋友!”
宁姚原本想说我连帮着吆喝卖酒都无所谓,还在乎这个?
只是叠嶂都这么讲了,宁姚便有些于心不忍。
于是最后砍价看到了四六分账。
理由是陈平安说自己连胜四场,使得这条大街声名远播,他来卖酒,那就是一块不花钱的金字招牌,更能招徕酒客。
叠嶂是真有些佩服这个家伙的挣钱手腕和脸皮了。
不过叠嶂最后还是问道:“陈平安,你真的不介意自己卖酒,挣这些琐碎钱,会不会有损宁府、姚家长辈的脸面?”
陈平安笑着反问道:“叠嶂姑娘,忘记我的出身了?不偷不抢,不坑不骗,挣来一颗铜钱,都是本事。”
宁姚忍着笑。
估计这个掉钱眼里的家伙,一旦铺子开张却没有销路,起先无人愿意买酒,他都能卖酒卖到老大剑仙那边去。
叠嶂沉默许久,小声道:“我觉得咱们这酒铺,挺坑人啊。”
陈平安挥挥手,大言不惭道:“价格就在那儿写着,爱买不买,到时候,销路不愁,卖不卖都要看咱俩的心情!”
叠嶂这才稍稍安心。
挣大钱买宅子,一直是叠嶂的愿望,只不过叠嶂自己也清楚,怎么挣钱,自己是真不在行。
叠嶂本以为谈妥了,陈平安就要与宁姚返回宁府那边,不曾想陈平安已经站在柜台那边,拿过了算盘,叠嶂疑惑道:“不就是买酒囤起来吗?很简单的事情,我还是做得来的。”
陈平安一脸震惊,这次真不是假装的了,气笑道:“天底下有这么容易做成的买卖吗?!叠嶂姑娘,我都后悔与你搭伙了!你想啊,与谁买散酒,总得挑选一些个生意冷清的酒楼酒肆吧?到时候怎么杀价,咱们买多了如何个降价,怎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,不得先琢磨些?怎么先定死了契约,省得见我们铺子生意好了,对方反悔不卖酒了,就算不卖,如何按约赔偿咱们铺子,林林散散,多了去,我估计你一个人,肯定谈不成,没法子,我回头覆了张面皮,你就在旁边看着,我先给你演示一番。何况这些还只是与人买酒一事的粗略,再说那铺子开张,先请哪些瞧着挺像是过路客的酒客来壮声势,什么境界的剑修,不得划出个三五六来,私底下许诺白给他们到底几壶千金难买的上等竹叶酒水,让哪位剑仙来负责瞎喊着要包下整座铺子的酒水,才比较合适,不露痕迹,不像是那托儿,不得计较计较啊,挣钱之后,与晏胖子陈三秋这些个酒鬼朋友,如何亲兄弟明算账,咱们可是小本买卖,绝对不能记账,总得早早有个章程吧……”
叠嶂气势全无,越来越心虚,听着陈平安在柜台对面滔滔不绝,念叨不休,叠嶂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真不适合做买卖了。
她怎么突然觉得比练剑难多了啊?
宁姚站在柜台旁边,面带微笑,嗑着瓜子。
所以到最后,叠嶂怯生生道:“陈平安,咱们还是三七分吧,你七我三就行。”
陈平安刚要点头答应。
结果立即挨了宁姚一手肘,陈平安立即笑道:“不用不用,五五分账,说好了的,做生意还是要讲一讲诚信的。”
陈平安侧过身,丢了个眼色给叠嶂,我讲诚信,叠嶂姑娘你总得讲一讲诚意吧,不如各退一步,四六分账。
叠嶂点点头,然后对宁姚一脸无辜道:“宁姚,陈平安偷偷对我挤眉弄眼,不知道啥个意思。”
陈平安又挨了一手肘,呲牙咧嘴对叠嶂伸出大拇指,“叠嶂姑娘做生意,还是有悟性的。”
又聊了诸多细节。
叠嶂一一用心记下。
陈平安和宁姚两人离开小小的杂货铺子,走在那条大街的边缘,陈平安一路经过那些酒楼酒肆,笑道:“以后就都是同行仇家了。”
宁姚轻声道:“谢了。”
陈平安笑道:“应该的。”
宁姚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叠嶂喜欢一位中土神洲的学宫君子,你开解开解?”
陈平安苦笑道:“有些忙可以帮,这种事情,真做不得。”
宁姚双手负后,悠悠然称赞道:“你不是很懂儿女情长吗?”
陈平安斩钉截铁道:“天地良心,我懂个屁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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叠嶂藏在陋巷当中的小宅子,囤满了一只只大酒缸,她本钱不够,陈平安其实还有十颗谷雨钱的家当私房钱,但是不能这么傻乎乎掏出一颗谷雨钱买东西,容易给人往死里抬价,就跟宁姚要了一堆零散的雪花钱,能买来便宜劣酒的酒楼铺子,都给陈平安和叠嶂走了一遍,这些酒水在剑气长城的城池街巷,销量不会太好,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古怪之处,买得起酒水的剑修,不乐意喝这些,除非是赊欠太多、暂时还不起酒债的酒鬼剑修,才捏着鼻子喝这些,而大小酒楼实打实的仙家酒酿,价格那是真如飞剑,远远高出一门之隔的倒悬山,剑仙都要倍觉肉疼,如今倒悬山喝剑气长城出入管得严,日子愈发难熬。
陈平安弯腰揭开一只酒缸,那只酒虫子就在里边泡着,优哉游哉如一尾小游鱼,醉醺醺的,很会享受。
每一缸酒,得浸泡酒虫子三天才算醇酒,里边都搁放了几片竹叶和一根竹枝,没取名为叠嶂最先提议的竹叶青,或是宁姚建议的竹枝酒,而是陈平安一锤定音的竹海洞天酒,别名青神山酒。
愣是把一个习惯了挣良心钱的叠嶂,给震惊得目瞪口呆。
陈平安当时便语重心长言语了一番,说自己这些竹叶竹枝,真是竹海洞天出产,至于是不是出自青神山,我回头有机会可以问问看,如果万一不是,那么卖酒的时候,那个“别名”就不提了。
除了准备开酒铺卖酒挣钱。
陈平安每天在宁府那边,还是雷打不动的六个时辰炼气,偶尔会长达七八个时辰。
宁姚让出了斩龙崖凉亭,更多是在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上练剑。
陈平安在休憩时分,就拿着那把剑仙蹲在小山脚,专心磨砺剑锋。
偶尔晏胖子董黑炭他们也会来这边坐会儿,晏胖子逮住机会,就一定要让陈平安观摩他那套疯魔拳法,询问自己是不是被练剑耽搁了的练武奇才,陈平安当然点头说是,每次说出来的言语理由,还都不带重样的,陈三秋都要觉得比晏胖子的拳法更让人扛不住,有一次连董黑炭都实在是遭不住了,看着那个在演武场上恶心人的晏胖子,便问陈平安,你说的是真心话吗,难道晏琢真是习武天才?陈平安笑着说当然不是,董黑炭这才心里边舒服点,陈三秋听过后,长叹一声,捂住额头,躺倒长椅上。
在这期间,几乎每天都有个袖子装满糕点的小姑娘,来宁府门口嚷着要拜师学艺。
一次给宁姚拖进宅子大门,痛打了一顿,好不容易消停了一天,不曾想只隔了一天,小姑娘就又来了,只不过这次学聪明了,是喊了就跑,一天能飞快跑来跑去好几趟,反正她也没事情做。然后给宁姚堵住去路,拽着耳朵进了宅子,让小姑娘欣赏那个演武场上正在打拳的晏胖子,说这就是陈平安传授的拳法,还学不学了?
小姑娘眼眶含泪,嘴唇颤抖,说哪怕如此,拳还是要学啊。
小姑娘默默擦拭眼泪,哽咽着说原来这就是娘亲说的那个道理,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。
宁姚没辙,就让陈平安亲自出马,当时陈平安在和白嬷嬷、纳兰爷爷商量一件头等大事,宁姚也没说事情,陈平安只好一头雾水跟着走到演武场那边,结果就看到了那个一见到他便要纳头就拜的小姑娘。
倒也不陌生,大街上的四场架,小姑娘是最咋咋呼呼的一个,他想不注意都难。
陈平安也不好去随便搀扶一个小姑娘,赶紧挪步躲开,无奈道:“先别磕头,你叫什名字?”
小姑娘赶紧起身,朗声道:“郭竹酒!”
陈平安点点头,抬起左手,掐指一算,喟然长叹道:“不巧,名字不合,暂时无法收你为徒,以后再说。”
郭竹酒一脸诚挚说道:“师父,那我回去让爹娘帮我改个名字?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咋的,忍了好多年。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成,我收徒看缘分,第一次,先看名字,不成,就得再过三年了,第二次,不看名字看时辰,你到时候还有机会。”
郭竹酒十分懊恼,重重跺脚,跑了,嚷嚷着要去翻黄历,给自己挑选三年后的那个黄辰吉日。
晏琢陈三秋呆立一旁,看得双方差点眼珠子瞪出来。
郭竹酒是个小怪人,从小就脑子拎不清,说笨,肯定不算,是个极好的先天剑胚,被郭家誉为未来顶梁柱,说聪明,更不行,小姑娘闹出来的笑话茫茫多,简直就是陈三秋他们那条街上的开心果。小时候最喜欢披着一张被单瞎跑,走门串户,从来不走大门,就在屋脊墙头上逛荡,如果不是被董不得打得多了,好不容易长了点记性,不然估计这会儿还是如此,还有传闻,隐官大人其实挑中了两个人选,除了庞元济,就是郭竹酒。
陈平安显然也有些不敢置信,“这也成?”
陈三秋苦笑道:“成不成,估计还得看郭竹酒明天来不来。”
陈平安望向宁姚。
宁姚说道:“难说。”
陈平安也没多想,继续去与两位前辈议事。
关于老大剑仙的去姚家登门提亲当媒人一事,陈平安当然不会去催促。
在陈平安厢房屋子里边,白嬷嬷笑问道:“什么事?”
陈平安笑道:“还是那个小姑娘郭竹酒,要拜师学艺,给我糊弄过去了。”
纳兰夜行打趣道:“白白多出个记名弟子,其实也不错。”
陈平安摇头苦笑道:“这么大的事情,不能儿戏。”
白嬷嬷说道:“郭家与我们宁府,是世交,一直就没断过。”
陈平安愣了一下,望向白嬷嬷的眼神,有些问询意味。
白嬷嬷点头道:“算是唯一一个了,老爷去世后,郭家举家前来宁府祭奠。后来斩龙崖一事,郭家家主,直白无误与齐家剑仙当面顶过。不然换成别的小姑娘这么瞎胡闹,咱们小姐都不会两次拖进家里。不过收徒一事,确实不用太较真。”
陈平安沉声道:“那郭竹酒这件事,我认真想一想。”
纳兰夜行笑道:“这些事不着急,我们还是聊那陈公子的第四件本命物一事。长生桥一起,陈公子才会真正理解,何谓修道。在那之后,才能不是先天剑胚,亦可勉强成为剑修。别看小看了‘勉强’二字,身为练气士,是不是剑修,才是最大的天壤之别。其中缘由,陈公子大可以私底下去问老大剑仙。”
————
一天清晨时分,剑气长城新开张了一座寒酸的酒铺子,掌柜是那年纪轻轻的独臂女子剑修,叠嶂。
身边还站着那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,亲手放了一大串吵人至极的爆竹后,笑容灿烂,朝着四面八方抱拳。
叠嶂如果不是名义上的酒铺掌柜,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,已经砸下了所有本钱,她其实也很想去铺子里边待着,就当这座酒铺跟自己没半颗铜钱的关系了。
两人身前摆满了一张张桌凳。
宁姚和晏琢几个躲在摆满了大小酒坛、酒壶的铺子里边,饶是晏胖子这种脸皮厚的,董黑炭这种根本不知脸皮为何物的,这会儿都一个个是真没脸走出去。
大街之上,街道路面刚刚翻修平整,大小酒肆酒楼的掌柜伙计们,一个个站在各自门口,骂骂咧咧。
因为那小破烂铺子门外,竟然挂了幅楹联,据说是那个年轻武夫提笔亲撰的。
剑仙三尺剑,举目四望意茫然,敌手何在,豪杰寂寞。
杯中二两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,一醉方休,钱算什么。
好家伙,好你个纯粹武夫陈平安,求你这个外乡人要点脸皮行不行!
这还不算什么,听说那小小铺子,卖的还是什么与竹海洞天青神山沾边的酒水!
钱算什么?
要是真不算什么,你他娘的开什么铺子挣什么钱。
大街两边,口哨声四起。
叠嶂到底是脸皮薄,额头都已经渗出汗水,脸色紧绷,尽量不让自己露怯,只是忍不住轻声问道:“陈平安,咱们真能实打实卖出半坛酒吗?”
陈平安微笑道:“就算没人真正捧场,按照我那既定章程走,依旧万事无忧,挣钱不愁。在这之前,若有人来买酒,当然更好。大清早的,客人少些,也很正常。”
一炷香后,依旧没个客人登门,叠嶂愈发忧虑。
陈平安扯开嗓子喊道:“开门酒一坛,五折!仅此一坛,先到先得。”
然后还真来了一个人。
叠嶂疑惑道:“他也是你请来的人?”
陈平安也有些意外,摇头道:“当然不是。”
来者是那庞元济。
他坐在一张长凳上,笑眯眯道:“来一坛最便宜的,记得别忘了再打五折。”
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呆呆的叠嶂,轻声笑道:“愣着干嘛,大掌柜亲自端酒上桌啊。”
叠嶂赶紧拿了一坛“竹海洞天酒”和一只大白碗,放在庞元济身前的桌上,帮着揭了没几天的酒坛泥封,倒了一碗酒给庞元济,委实是觉得良心难安,她挤出笑脸,声如蚊蝇道:“客官慢饮。”
然后陈平安自己多拿了一只酒碗,坐在庞元济桌边,自顾自拎起酒坛倒了一碗酒,笑道:“元济兄,多谢捧场,我必须敬你一碗。就凭元济兄这宰相肚量,剑仙没跑了,我先喝为敬!”
叠嶂看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,哪有卖酒的蹭自家客人的酒喝?
庞元济等陈平安喝过了酒,竟是又给陈平安倒了一碗酒,不过没倒满,就一小坛酒,能喝几碗?亏得这店铺精心挑选的白碗不大,才显得酒水分量足够。
庞元济都有些后悔来这里坐着了,以后生意冷清还好说,若是喝酒之人多了,自己还不得骂死,手持酒碗,低头嗅了嗅,还真有那么点仙家酒酿的意思,比想象中要好些,可这一坛酒才卖一颗雪花钱,是不是价格太低了些?这般滋味,在剑气长城别处酒楼,怎么都该是几颗雪花钱起步了,庞元济只知道一件事,莫说是自家剑气长城,天底下就没有亏钱的卖酒人。
陈平安与庞元济酒碗磕碰,各自一饮而尽。
然后陈平安去拎了一坛酒出来,放在桌上,笑道:“半价嘛,两坛酒,就只收元济兄一颗雪花钱。”
庞元济喝过了碗中酒,酒水滋味还凑合,也就忍了。
庞元济喝过了一坛酒,拎起那坛差点就要被陈平安“帮忙”打开泥封的酒,拍下一颗雪花钱,起身走了,说下次再来。
叠嶂抹了把额头,从陈平安手中接过那颗雪花钱,她笑容灿烂。
然后又隔了约莫小半个时辰,在叠嶂又开始忧心店铺“钱程”的时候,结果又看到了一位御风而来飘然落地的客人,忍不住转头望向陈平安。
她发现陈平安说了句“还是个意外”后,竟然有些紧张?
来者是与陈平安同样来自宝瓶洲的风雪庙剑仙魏晋。
魏晋要了一壶最贵的酒水,五颗雪花钱一小壶,酒壶里边放着一枚竹叶。
魏晋没有着急喝酒,笑问道:“她还好吧?”
陈平安如坐针毡,又不能装傻扮痴,毕竟对方是魏晋,只得苦笑道:“她应该算是很好吧,如今都成了一宗之主,可我差点被她害死在鬼域谷。”
你魏晋这是砸场子来了吧?
关于最早的神诰宗女冠、后来的清凉宗宗主贺小凉,陈平安在宁姚这边没有任何隐瞒,一五一十都说过了前因后果。
好在宁姚对此倒是没有流露出任何生气的神色,只说贺小凉有些过分了,以后有机会,要会一会她。
但是魏晋今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,陈平安还是有些背脊发凉,总觉得铺子里边,剑气森森。
魏晋喝过了一碗酒,又问道:“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你?”
陈平安摇头道:“不清楚。”
魏晋点点头,又倒了一碗酒,一饮而尽后,笑道:“掌柜自己先忙,不用招呼客人了。”
最后魏晋独自坐在那边,喝酒慢了些,却也没停。
世间痴情男子,大多喜欢喝那断肠酒,真正持刀割断肠的人,永远是那不在酒碗边上的心上人。
陈平安蹲在门口那边,背对着铺子,难得挣钱也无法笑开颜,反而愁得不行。
因为魏晋喝第三碗酒的时候,拍下一颗小暑钱,说以后来喝酒,都从这颗小暑钱里边扣去。
晏胖子和陈三秋很识趣,没多说半个字。
可是那个直愣愣的董黑炭,傻了吧唧来了一句“我觉得这里边有故事”。
陈平安总算明白为何晏胖子和陈三秋有些时候,为何那么害怕董黑炭开口说话了,一字一飞剑,真会戳死人的。
魏晋尚未起身滚蛋,陈平安如获大赦,赶紧起身。
原来小姑娘郭竹酒拽着几个同龄人,闹哄哄过来捧场了。
郭竹酒开门见山,对陈平安直接说了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言语,毕恭毕敬称呼陈平安一声“三年后师父”,继续说道:“我和朋友们,都是刚知道这边开了酒铺,才要来这边买些酒水,回去孝敬爹娘长辈!三年后师父,真不是我非要拉着她们来啊!”
然后郭竹酒丢了眼色给她们。
那些昨天大半夜就被郭竹酒专程敲门提醒别忘了此事的小姑娘,一个个无精打采,给了钱买了酒,乖乖捧着,然后等待郭竹酒发号施令。
她们是真不稀罕从郭竹酒这边挣那三颗雪花钱啊。
这都给郭竹酒烦了好多天。
有人恨不得直接给郭竹酒六颗雪花钱,可是她也不收啊,非说要凑人头。
最后郭竹酒自己也掏了三颗雪花钱,买了壶酒,又解释道:“三年后师父,她们都是自己掏的腰包!”
陈平安一本正经道:“我掐指一算,三年减半,一年半后,就可以看看是否适合收徒了。”
郭竹酒一手持壶,一手握拳,使劲挥动,兴高采烈道:“今天果然是个买酒的良辰吉日!那部老黄历果然没白白给我背下来!”
有了庞元济和魏晋,还有这些小姑娘们陆续捧场。
酒铺子便有了生意。
看架势,保本不难。
这已经足够让叠嶂喜出望外了。
叠嶂逐渐忙碌起来。
卖酒一事,事先说好了,得叠嶂自己多出力,陈平安不可能每天盯着这边。
莫名其妙的董黑炭,已经给陈三秋和晏胖子牵走了。
宁姚斜靠着铺子里边的柜台,嗑着瓜子,望向陈平安。
陈平安试探性问道:“没生气吧?”
宁姚说道:“怎么可能。”
陈平安哭丧着脸道:“到底是怎么可能没生气,还是怎么可能不生气。”
宁姚眨了眨眼睛,“你猜。”
陈平安哀叹一声,“我自己开壶酒去,记帐上。”
宁姚突然笑道:“贺小凉算什么,值得我生气?”
陈平安站在她身前,轻声问道:“知道我为什么输给曹慈三场之后,半点不郁闷吗?”
宁姚问道:“为何?”
陈平安笑道:“因为宁姚都懒得记住曹慈是谁。”
然后陈平安也斜靠柜台,望向外边的酒桌酒客,“见到你后,泥瓶巷长大的那个穷孩子,就再没有缺过钱。”
宁姚看着他越来越不藏着的笑脸,她停下嗑瓜子,问道:“这会儿是不是在笑话我缺心眼。”
陈平安立即收起笑脸,然后立即醒悟自己不比小姑娘聪明半点,一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只不过宁姚递过了手掌,陈平安抓起些瓜子。
宁姚嗑着瓜子,说道:“这样那样的女子喜欢你,我不生气。”
停顿片刻,宁姚说道:“但是如果你哪天喜欢我之外的女子,我会很伤心,如果真有那么一天,你不用说与我说什么对不起,更不用来见我,亲口告诉我这种事情,我不想听。”
陈平安伸手按住宁姚的脑袋,轻轻晃了晃,“不许胡思乱想。我这辈子可能很难成为修为多高的人,一山总有一山高,只能努力再努力,去一步步完成约定,但是陈平安肯定是天底下最喜欢宁姚的人,这件事,早就不需要努力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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酒铺子生意越来越好。
那个陈平安反而当起了甩手掌柜。
每次到铺子这边,竟然更多还是跟那帮小屁孩聊天,端着小板凳那边,与孩子们借那小人书翻阅。
偶尔陈平安也会教他们识字。
再后来,那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,吃饱了撑着钱不挣,搁着一座宁府斩龙台不去抓住机会,赶紧淬炼灵气,偏要跑去大街小巷拓碑,收集了一大摞纸,然后经常坐在太阳底下,与一帮孩子们说些浩然天下的山水鬼怪故事,当起了说书先生。
又后来,有孩子询问不认得的文字,年轻人便拿出一根竹枝,在地上写写画画,只是粗浅的说文解字,再不说其余事,哪怕孩子们询问更多,年轻人也只是笑着摇头,教过了字,便说些家乡那座天下的千奇百怪,山水见闻。
有一天,头别玉簪的青衫年轻人,晒着异乡的和煦阳光,教了些字,说过了些故事,将竹枝横放在膝,轻声念诵道:“日出有曜,羔裘如濡。”
见那人停了下来,便有孩子好奇询问道:“然后呢?还有吗?”
那人便双手放膝,目视前方,缓缓道:“惊蛰时分,天地生发,万物始荣。夜卧早行,广步于庭,君子缓行,以便生志……”
围绕在那条板凳和那个人身边的孩子们,没人听得懂内容在说些什么,但是愿意安安静静听那人轻声背诵下去。
于剑气长城偏远街巷处,就像多出一座也无真正夫子、也无真正蒙童的小学塾。
第五百八十一章 唯有饮者留其名
秋去冬来,光阴悠悠。
如果不是一抬头,就能远远看到南边剑气长城的轮廓,陈平安都要误以为自己身在白纸福地,或是喝过了黄梁福地的忘忧酒。
哪怕陈平安修行勤勉,每天都没有懈怠,甚至可以说是很忙碌,可陈平安依旧觉得这不成事,于是请了白嬷嬷帮着喂拳,不曾想白嬷嬷如何都不愿出死力,至多是传授未来姑爷一些拳架招式,陈平安只好在意犹未尽的练拳之外,喊了纳兰爷爷去那芥子小天地的演武场,熟悉一位玉璞境剑修的飞剑杀力,同时跟这位从仙人境跌落的“刺客”,粗略学习隐匿潜行之法,许多涉及修行根本的精妙手段,“白昼近身如夜行”,必须是剑修才行,这让陈平安有些遗憾。
在这之外,一得闲,陈平安还是尽量每天都去酒铺那边看看,次次都要待上个把时辰,也不怎么帮忙卖酒,就是跟一帮屁大孩子、少年少女厮混在一起,继续当他的说书先生,最多就是再当当那教字先生和背书夫子,不涉及任何学问传授。
虽说陈平安当了甩手掌柜,但是大掌柜叠嶂也没怨言,因为铺子真正的生财手段,都是陈二掌柜提纲掣领,如今就该他偷懒,叠嶂说到底不过是掏了些本钱,出了些死板气力而已。何况酒铺顺顺利利开业大吉后,后边花样还是多,比如挂了那对楹联之后,又多出了崭新的横批。
“饮我酒者可破境”。
大街之上的酒楼酒肆掌柜们,都快崩溃了,抢走不少生意不说,关键是自家明摆着已经输了气势啊,这就导致剑气长城的卖酒之地,几乎处处开始挂楹联和悬横批。
只是看来看去,许多酒鬼剑修,最后总觉得还是此处韵味最佳,或者说最不要脸。
在几乎所有酒铺都开始依葫芦画瓢之后,这座铺子又开始有了新手段。
店铺里边挂满了一堆平安无事牌样式的小木牌,都是让叠嶂恳请前来喝酒的剑修,以剑气刻名字,留下的墨宝,全部挂在墙上,说是讨个好兆头。
不按照境界高低,不会有高下之分,谁先写就先挂谁的木牌,正面一律写酒铺客人的名字,若是愿意,木牌背面还可以写,爱写什么就写什么,文字写多写少,酒铺都不管。
如今已经在酒铺墙上挂了无事牌的酒客,光是上五境剑仙就有四位,有宝瓶洲风雪庙魏晋,剑气长城本土剑仙高魁,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,还有一次在深夜独自前来喝酒的北俱芦洲玉璞境剑修陶文。都在无事牌背面写了字,不是他们自己想写,原本四位剑仙都只是写了名字,后来是陈平安找机会逮住他们,非要他们补上,不写总有法子让他们写,看得一旁扭扭捏捏的叠嶂大开眼界,原来生意可以如此做。
于是魏晋刻下了“为情所困,剑不得出”。
独眼大髯、瞧着很粗旷的汉子高魁,写了“花好月圆人长寿”。
风流潇洒的元青蜀写了“此处天下当知我元青蜀是剑仙”。
剑仙陶文最上道,听说可以白喝一坛竹海洞天酒后,二话不说,便写了句“此地酒水价廉物美,极佳,若能赊账更好。”
算是最年轻一辈的天才剑修当中,就有庞元济,晏琢,陈三秋,董画符在内十数人,当然还有那个小姑娘郭竹酒,写了大名郭竹酒和小名“绿端”之外,在背后偷偷写了“师父卖酒,徒弟买酒,师徒之谊,感人肺腑,天长地久”。
还有不少暂时抹不开面子的地仙剑修,不过多是只留名不写其它。何况陈平安也没怎么照顾生意,叠嶂自己实在是不知如何开口,后来陈平安觉得这样不行,便给了叠嶂几张纸条,说是见着了顺眼的元婴剑修,尤其是那些其实愿意留下墨宝、只是不知该写些什么的,就可以结账的时候,递过去其中一张。
于是一位性格粗砺、不通文墨的元婴老剑修,在瞧见其中一张纸条后,原本还在与掌柜叠嶂推托,摆一摆架子,不曾想立即变脸,偷偷收起了那张纸条,让叠嶂速速取来无事木牌,以对敌大妖的认真姿态,照搬纸条写下了那诗句,走的时候,还多买了一壶最贵的青神山酒,故意压了剑气,一边酣畅饮酒,一边踉跄而走,高歌而行,翻来覆去,就是“才思涌现,亲笔撰写”的那篇诗词。
“昔年风流不足夸,百战往返几春秋。痛饮过后醉枕剑,曾梦青神来倒酒。”
一夜过后,在剑气长城的酒鬼赌棍当中,这位莫名其妙就会写诗了的元婴剑修,名声大噪。
不过据说最后挨了一记不知从何而至的剑仙飞剑,在病榻上躺了好几天。
还有个还算年轻的北俱芦洲元婴剑修,也自称月下饮酒,偶有所得,在无事牌上写下了一句“人间一半剑仙是我友,天下哪个娘子不娇羞,我以醇酒洗我剑,谁人不说我风流”。
酒铺的竹海洞天酒分三等,一颗雪花钱一坛的,滋味最淡。
更好一些的,一壶酒五颗雪花钱,不过酒铺对外宣称,铺子每一百壶酒当中,就会有一枚竹海洞天价值连城的竹叶藏着,剑仙魏晋与小姑娘郭竹酒,都可以证明此话不假。
头等青神山酒,得花费十颗雪花钱,还不一定能喝到,因为酒铺每天只卖一壶,卖了后,谁都喝不着,客官只能明儿再来。
一时间小酒铺人满为患,只不过热闹劲过后,就不再有那众多剑修一起蹲地上喝酒、抢着买酒的光景,不过六张桌子还是能坐满人。
叠嶂虽说已经很满意店铺的收入,但是难免有些小小的失落,果然如陈平安所料,铺子名气大了后,买酒就成了天大的难事,许多酒楼酒肆宁肯违约赔钱给叠嶂,也不愿意卖出原浆酒,明摆着是要店铺断了源头,一旦几次酒客买酒无酒卖,生意就要一路走下坡路,昙花一现的喧嚣,生意难以长远。
叠嶂都看得到的近忧,那个甩手二掌柜当然只会更加清楚,但是陈平安却一直没有说什么,到了酒铺这边,要么与一些熟客聊几句,蹭点酒水喝,要么就是在街巷拐角处那边当说书先生,跟孩子们厮混在一起,叠嶂不愿事事麻烦陈平安,就只能自己寻思着破局之法。
这天深夜,陈平安与宁姚一起来到即将打烊的铺子,已经无饮酒的客人。
叠嶂取来账簿,陈平安坐在一旁,掏出一颗雪花钱,要了一壶最便宜的酒水,掌柜喝酒,也得掏钱,这是规矩。
陈平安一边喝酒,一本仔细对账。
晏琢几个也早早约好了,今天要一起喝酒,因为陈平安难得愿意请客。
陈平安跟宁姚坐一张长凳上。
晏琢一人独霸一张,董画符和陈三秋坐一起。
晏琢看着坐在那边仔细翻看账本的陈平安,再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叠嶂,忍不住问道:“叠嶂,不会觉得陈平安信不过你?”
陈平安会心一笑,也没抬头言语,只是举起酒碗,抿了口酒,就当是承认自己不地道,所以愿意自罚一口。
叠嶂没好气道:“什么乱七八糟的,做买卖,不就得这么规规矩矩吗,本来就是朋友,才合伙做的买卖,难不成明算账,就不是朋友了?谁还没个纰漏,到时候算谁的错?有了错也没事没事,就好啊?就这么你没错我没错稀里糊涂的,生意黄了,跟钱过不去啊。”
晏琢委屈道:“叠嶂,你也太偏心了,凭啥跟陈平安就是朋友合伙做生意,我当年挨的打,不是白打了?”
叠嶂笑道:“我不是与你说过对不起了。”
晏琢有些幽怨,“当年听你说对
不起,还挺高兴来着,这会儿总觉得你诚意不够。”
陈平安翻过一页账本,打趣道:“朋友有了新朋友,总是这么糟心。”
晏琢摆摆手,“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。”
陈平安递过酒碗,与晏琢磕碰了一下,笑道:“我不是见你晏家大少爷膀大粗圆,处处都装着钱,结果次次抠抠搜搜买那最便宜的酒水,豪气比一个绿端小姑娘都不如,就随口念叨念叨你。”
叠嶂似乎有些犹豫,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道:“晏琢,三秋,能不能与你们商量个事。”
晏琢有些疑惑,陈三秋似乎已经猜到,笑着点头,“可以商量的。”
晏琢眼睛一亮,“拉我们俩入伙?我就说嘛,你宅子那些酒缸,我瞥过一眼,再掂量着这一天天的客人往来,就晓得这会儿卖得不剩下几坛了,如今大小酒楼个个眼红,所以酒水来源成了天大难题,对吧?这种事情好说,简单啊,都不用找三秋,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,躺着享福的主儿,完全不懂这些,我不一样,家里好些生意我都有帮衬着,帮你拉些成本较低的原浆酒水有何难,放心,叠嶂,就照你说的,咱俩按规矩走,我也不亏了自家生意太多,争取小赚一笔,帮你多挣些。”
叠嶂神色复杂。
陈平安有些无奈,合起账本,笑道:“叠嶂掌柜挣钱,有两种开心,一种是一颗颗神仙钱落袋为安,每天铺子打烊,打算盘结账算收成,一种是喜欢那种挣钱不容易又偏偏能挣钱的感觉,晏胖子,你自己说说看,是不是这个理儿?你这么扛着一麻袋银子往店铺搬的架势,估计叠嶂都不愿意打算盘了,晏胖子你直接报个数不就完事。”
晏琢恍然大悟,“早说啊,叠嶂,早这么直截了当,我不就明白了?”
叠嶂怒道:“怪我?”
晏琢喝着酒,求饶道:“怪我怪我。”
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,与叠嶂说了些盈亏缘由和注意事项。
其实晏琢不是不懂这个道理,应该早就想明白了,只是有些要好朋友之间的隔阂,看似可大可小,可有可无,一些伤过人的无心之语,不太愿意有心解释,会觉得太过刻意,也可能是觉得没面子,一拖,运气好,不打紧,拖一辈子而已,小事终究是小事,有那做得更好更对的大事弥补,便不算什么,运气不好,朋友不再是朋友,说与不说,也就更加无所谓。
每个人,在座所有同龄人,连同宁姚在内,都有自己的心关要过,不独独是先前所有朋友当中、唯一一个陋巷出身的叠嶂。
陈平安不过是借助机会,言语婉转,以旁人身份,帮着两人看破也说破。早了,不行,里外不是人。若是晚一些,比如晏琢与叠嶂两人,各自都觉得与他陈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,就又变得不太妥当了。这些思虑,不可说,说了就会酒水少一字,只剩下寡淡之水,所以只能陈平安自己思量,甚至会让陈平安觉得太过算计人心,以前陈平安会心虚,充满了自我否定,如今却不会了。
每一份善意,都需要以更大的善意去呵护。好人有好报这句话,陈平安是信的,而且是那种诚心诚意的笃信,但是不能只奢望老天爷回报,人生在世,处处与人打交道,其实人人是老天爷,无需一味向外求,只知往高处求。
我如何思虑重重看待人间事,好像不够以诚待人,可若是循规蹈矩,最终做所作为,无害他人,甚至或大或小,确实裨益世道,那就不该因此而束手束脚,一番作为之后,再来扪心自问,缓缓在良知两字上砥砺,就是修心。这就是自家先生文圣所谓的不妨多想想,哪怕事后发现不过是兜兜转转,走了一圈绕回原地,也是头等功夫,我不与天地索取丝毫,天地之间却能白白多出一个求善之人,既可自全,也能益人,岂不美哉?岂非善哉?
天地那个一,万古不变,唯有人心可增减。
三教学问,诸子百家,归根结底,都是在此事上下功夫。
聊过之后,就只是朋友们一起喝酒。
陈三秋说了个小道消息,最近还会有一位北俱芦洲剑仙,即将赶赴剑气长城,好像这会儿已经到了倒悬山,只不过这边也有剑仙要返乡了。
北俱芦洲剑修,往往如此,一般都是一场大战过后,就返程。
只是十年之内接连两场大战,让人措手不及,绝大多数北俱芦洲剑修都主动滞留于此,再打过一场再说。
不过还是会有一些剑仙和地仙剑修,不得不离开剑气长城,毕竟还有宗门需要顾虑,对此剑气长城从无任何废话,不但不会有怨言,每当一位外乡剑仙准备动身离去,都会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,与之相熟的几位本土剑仙,都要请此人喝上一顿酒,为其送行,算是剑气长城的回礼。
陈平安和宁姚几乎同时转头望向大街。
那边走来六人。
皆是剑仙!
其中一位女子剑仙,陈平安不但认识,还挺熟悉,正是北俱芦洲浮萍剑湖宗主郦采。
她曾经说过,问剑太徽剑宗新晋剑仙刘景龙之后,就要来剑气长城出剑,完成与太霞峰好友李妤的约定之外,还要为已经破关失败、兵解离世的后者,多杀一头大妖。
其余五人,陈平安只认识其中一人,走在最前边,是位须发雪白的高大老者,脾气那是真不好,当年陈平安在城头上,亲眼所见,亲耳所闻,这位老者对老大剑仙直呼名讳,大声质问陈清都为何打杀董观瀑。这位董氏老家主,还差点直接与老大剑仙打了起来,撂了一句“别人都怕你陈清都,我不怕”,所以陈平安对这位老人,印象极为深刻,对那位被老大剑仙随手一剑斩杀的董观瀑,也有些好奇,因为按照宁姚的说法,董观瀑这位“小董爷爷”,其实人很好。
只能说这就是所谓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了。
一座剑气长城,惊才绝艳的剑仙太多,纷扰更多。
董三更与刚到剑气长城的郦采在内一行人,好像就是奔着这座小酒铺来的。
陈平安便多看了眼其余四位剑仙,猜出了其中两人的身份,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,与祖师堂掌律老祖黄童。
陈平安他们都已经站起身。
董画符朝那董三更喊了声老祖宗后,便说了句公道话,“铺子不记账。”
董三更瞪眼道:“你身上就没带钱?”
董画符摇头道:“我喝酒从来不花钱。”
董三更爽朗笑道:“不愧是我董家子孙,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,整个剑气长城,也就咱们董家儿郎做起来,都显得格外有理。”
叠嶂难免有些战战兢兢。
这位老人可是董家家主,董三更。
在城头上边刻下了那个“董”字的老剑仙!
阿良当年最烦的一件事,就是与董三更切磋剑术,能躲就躲,躲不掉,就让董三更给钱,不给钱,他阿良就乖乖站在城头那座茅屋旁边挨打,不去城头打搅老大剑仙休息,也成,那他就在董家祠堂屋顶那边趴着。
董三更大手一挥,挑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,对那些晚辈说道:“谁都别凑上来废话,只管端酒上桌。”
陈平安主动与郦采点头致意,郦采笑了笑,也点了点头。
不曾想太徽剑宗老祖师黄童,反而主动朝陈平安露出笑脸,陈平安只好抱拳行礼,也未言语。
董三更落座后,瞥了眼店铺门口那边的楹联,啧啧道:“真敢写啊,好在字写得还不错,反正比阿
良那蚯蚓爬爬强多了。”
叠嶂的额头,已经不由自主地渗出了细密汗珠子。
陈三秋和晏琢也有些局促。
没办法,他们到了董三更这边,挨句骂都够不着,他们家族大部分剑仙长辈,倒是都结结实实挨过揍。
还算镇定自若的,大概也就剩下宁姚和陈平安了。
董三更喝了一壶酒便起身离去,其余两位剑气长城本土剑仙,一同告辞离开。
同样是来自北俱芦洲的韩槐子、黄童和郦采,则留了下来。
陈平安让叠嶂从店铺多拿了一坛好酒,自己一人拎着走过去,“晚辈陈平安,见过韩宗主、郦宗主、黄剑仙。”
郦采笑眯眯道:“黄童,听听,我排在你前边,这就是不当宗主的下场了。”
陈平安有些无奈。
这就是你郦采剑仙半点不讲江湖道义了。
不曾想黄童笑眯眯道:“我在郦宗主后边,很好啊,上边下边,也都是可以的。”
刚落座的陈平安差点一个没坐稳,顾不得礼数了,赶紧自顾自喝了口酒压压惊。
先前游历北俱芦洲,没听说太徽剑宗这位剑仙,如此性情中人啊。
齐景龙为何怎么也没讲过半句?为尊者讳?
看来黄童剑术一定不低,不然在那北俱芦洲,
郦采冷笑道:“预祝你这趟乘坐跨洲渡船,淹死在半路上喂了鱼。”
黄童哈哈大笑,半点不恼,反而快意。
韩槐子却是极为稳重、剑仙风采的一位长辈,对陈平安微笑道:“不用理睬他们的胡说八道。”
黄童收敛了笑意,再无半点为老不尊的神色,“如今倒悬山那边的飞剑传讯,每一把的往来根脚,内容,都死死盯着,甚至许多还被擅自主张封锁起来,都没办法说理去,好在我们家齐景龙的书信,写得聪明,就没被拦下封存,既然陈平安与我们刘景龙是至交好友,郦采你更是家乡剑修,那么在座四人,就都算是自家人好了。首先,我感谢你郦采率先问剑,帮着齐景龙开了个好头,与书院交好的那位,紧随其后,逼着白裳那个老东西不得不顾及颜面,才有了齐景龙不但以剑仙身份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、还连得三场剑道裨益的天大好事,这件事,我们太徽剑宗是欠了你郦采一个天大人情的。”
说到这里,黄童微微一笑,“所以郦宗主想要前边后边,随便挑,我黄童说一个不字,皱一下眉头,就算我不够爷们!”
郦采扯了扯嘴角,道: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姜尚真已经是仙人境了。”
黄童立即说道:“我黄童堂堂剑仙,就已足够,不是爷们又咋了嘛。”
狗日的姜尚真,就是北俱芦洲男女修士的共同噩梦,当年他那金丹就能当元婴用,以后也是出了名的玉璞境能当仙人用,那么现在仙人境了?哪怕不谈这家伙的修为,一个简直就像是扛着粪坑乱窜的家伙,谁乐意牵扯上关系?朝那姜尚真一拳下去,一剑递出,真会换来屎尿屁的,关键是此人还记仇,跑路功夫又好,所以就连黄童都不愿意招惹,历史上北俱芦洲曾经有位元婴老修士,不信邪,不惜耗费二十年光阴,铁了心就为了打死那个人人喊打、偏偏打不死的祸害,结果便宜没挣多少,师门下场那叫一个惨不忍睹,关于整座师门乌烟瘴气的爱恨纠缠,给姜尚真胡乱杜撰一通,写了好几大本的鸳鸯戏水神仙书,还是有图的那种,而且姜尚真喜欢见人就白送,不收,我姜尚真给你钱啊,你收不收,收了是不是好歹翻几页看几眼?
韩槐子笑道:“师兄,这里还有晚辈在,你就算不顾及自己身份,好歹帮着景龙攒点好印象。”
黄童咳嗽一声,喝了口酒,继续道:“郦采,说正事,剑气长城这边风俗与北俱芦洲看似相近,实则大不同。城头南边的战场厮杀,更是与我们熟悉的捉对厮杀,有着天壤之别,许多别洲修士,往往就死在前几天的接触战当中,一着不慎,就是陨落的结局,别仗着玉璞境剑修就如何,战场之上,厮杀起来,相互算计,妖族里边,也有阴险至极的存在。”
黄童手腕一拧,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本书,两旧一新,推给坐在对面的郦采,“两本书,剑气长城版刻而成,一本介绍妖族,一本类似兵书,最后一本,是我自己经历了两场大战,所写心得,我劝你一句话,不将三本书翻阅得烂熟于心,那我这会儿就先敬你一杯酒,那么以后到了北俱芦洲太徽剑宗,我不会遥祭郦采战死,因为你是郦采自己求死,根本不配我黄童为你祭剑!”
郦采收起三本书,点头道:“生死大事,我岂敢自负托大。”
黄童叹了口气,转头望向师弟,也是太徽剑宗的一宗之主,“郦姑娘这是宗门没高人了,所以只能她亲自出马,咱们太徽剑宗,不还有我黄童撑场面?师弟,我不擅长处理庶务,你清楚,我传授弟子更没耐心,你也清楚,你回去北俱芦洲,再帮着景龙登高护送一程,不是很好吗?剑气长城,又不是没有太徽剑宗的剑仙,有我啊。”
韩槐子摇头,“此事你我早已说定,不用劝我回心转意。”
黄童怒道:“说定个屁的说定,那是老子打不过你,只能滚回北俱芦洲。”
韩槐子淡然道:“回了太徽剑宗,好好练剑便是。”
黄童忧愁不已,喝了一大碗酒,“可你终究是一宗之主。你走,留下一个黄童,我太徽剑宗,足够问心无愧。”
韩槐子说道:“我有愧。太徽剑宗自从成立宗门以来,尚未有任何一位宗主战死剑气长城,也未有任何一位飞升境剑仙,后者,有刘景龙在,就有希望。所以我可以放心去做成前者。”
黄童黯然离去。
不过去往倒悬山之前,黄童去了趟酒铺,以剑气写了自己名字,在背后写了一句话。
老人离去之时,意态萧索,没有半点剑仙意气。
郦采听说了酒铺规矩后,也兴致勃勃,只刻了自己的名字,却没有在无事牌背后写什么言语,只说等她斩杀了两头上五境妖物,再来写。
韩槐子名字也写,言语也写。
“太徽剑宗第四代宗主,韩槐子。”
“此生无甚大遗憾。”
在这期间,陈平安一直安安静静喝酒。
等到郦采与韩槐子两位北俱芦洲宗主,并肩离去,走在夜深人静的寂寥大街上。
陈平安站起身,喊道:“两位宗主。”
韩槐子轻声笑道:“别回头。”
不曾想郦采已经转头问道:“有事?”
陈平安笑道:“酒水钱。”
郦采询问韩槐子,疑惑道:“在剑气长城,喝酒还要花钱?”
韩槐子神色自若道:“不知道啊。”
郦采皱了皱眉头,“只管记在姜尚真头上,一颗雪花钱你就记账一颗小暑钱!”
陈平安笑着点头。
两位剑仙缓缓前行。
郦采觉得有些奇怪,照理说,就陈平安的脾气,不该如此才对,转头望去。
年轻人双手笼袖,正望向他们两个,见到郦采转头后,才坐回酒桌。
韩槐子以言语心声笑道:“这个年轻人,是在没话找话,大概觉得多聊一两句都是好的。”
郦采无奈道:“这都什么跟什么啊?”
韩槐子想了想,竟然还真给出了一个答案,“剑修与剑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