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百八十章 坐隐

类别:仙侠小说 作者:烽火戏诸侯字数:15192更新时间:25/01/15 14:35:10
第八百八十章   坐隐
  这场美其名曰接风洗尘的私人酒宴,设在一处花圃内,四周花团锦簇,芬香扑鼻,沁人心脾。
  早早搬来了一张白玉质地的小圆桌,陈平安与大骊太后,相对而坐。
  桌上搁放了一只扎眼的木盒,南簪出身豫章郡,一看就看出那是家乡木材打造而成的食盒。
  一壶酒,两双青竹筷子,些许点缀的廉价糕点,充当佐酒菜。
  看得南簪直皱眉,怎么,一个小镇陋巷的泥腿子,当了山上人,就这么喜欢故弄玄虚了?
  那个身份依旧云月朦胧的青年修士,就坐在两人之间。
  就像一场积怨已久的江湖纷争,风水轮流转,如今处于下风的弱势一方,既不敢撕破脸皮,真的与对方不死不休,又不愿太过折损颜面,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,就只好请来一个帮忙缓颊的江湖名宿,居中斡旋。
  至于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人,哪怕还有个空余位置,却没有落座,而是站在陈平安身后,双手叠放腹部,面带微笑。
  陈平安从袖中捻出一张挑灯符,寻常材质,双指轻轻捻动黄玺符纸,然后将其搁放在食盒上,挑灯符开始缓缓燃烧,在提醒大骊太后装哑巴的时间有限。
  南簪一挑眉头,眯起那双桃花眸子。
  骤然富贵,忘乎所以,在那人云亦云楼抖搂威风也就罢了,毕竟是崔国师的治学之地,可是一个大骊本土修士,整个山头的谱牒修士、纯粹武夫,都需要在宋氏朝廷录档,竟敢在这大骊皇宫内,依旧如此咄咄逼人?
  她刚要打算心声与那位陆氏老祖言语几句。
  不料对方已经察觉到南簪的意图,立即摇头,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如此冒失行事。
  一旦被对方认定你南簪给出答案了,双方还谈个什么。
  陈平安这个年轻人,实在太擅长示敌以弱了,就像现在,瞧着就只是个金丹境练气士?远游境武夫?骗鬼呢。
  而且先前的十四境气象,太过邪门,来路不正。所以如果南簪与自己心声言语,极有可能会被偷听了去。
  今天陈平安这趟造访大骊宫城,指名道姓要见太后南簪,明摆着是耗尽了耐心。
  陈平安双手笼袖,竟然开始闭目养神。
  青年修士微笑道:“自我介绍一下,姓陆名尾,附骥尾而行的尾,我与陆绛和陆台,皆出身陆氏宗房。”
  这位自报身份的陆氏老祖,继续说道:“如陈山主在来时路上所说,陆某确实在骊珠洞天修道多年,犹胜早年在家族的修道岁月,所以你我能算半个同乡。”
  南簪略微心定几分。
  这个陆氏老祖的存在,既是一种来自那个庞然大物家族的威慑,让她必须先是陆氏宗房的陆绛,才是大骊豫章郡的南簪,但陆尾也是她如今的最大主心骨,靠山所在。
  虽说陆尾并非中土陆氏家主,可是一位只差半步就可以跻身飞升的阴阳家大修士,修为深浅,杀力高低,其实不在攻伐法宝、术法神通,而是占尽先手。
  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的话,南簪当然不想与陆氏有半点牵连,牵线傀儡,生死不由己。
  南簪希望自己就只是豫章郡南氏的一个嫡女,有些修道资质,嫁了一个好男人,生了两个好儿子。
  一天一天的,好不容易媳妇熬成婆,总算熬到了那头绣虎的消失,熬到了两个儿子,一皇帝一藩王,她也顺势从低眉顺眼的大骊皇后,变成了可以颁布懿旨的太后,能够一定程度上参预大骊朝政,而不是像那个天生狐媚的儿媳妇,所谓的皇后身份,不过就是跟一些诰命夫人,聊些家长里短。
  陈平安睁眼问道:“大骊地支一脉修士的儒士陆翚,也是你们中土陆氏承宗的嫡出子弟?”
  陆尾微微一笑,不愧是白手起家的一宗之主,心念如飞雀翩跹,习惯性想常人所不能想。
  一般人,即便知晓了这位陈山主的发迹之路,兴许更多关注他的那些仙家机缘,
  但是陆尾对骊珠洞天的风土习俗,大小内幕,实在太过熟悉了,深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根脚的陋巷孤儿,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,何其不易。
  陆尾今天这个和事佬当得极有诚意,没有任何隐瞒,摇头道:“陆翚那孩子,只是旁宗庶出。他跟太后娘娘还不太一样,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出身。”
  陈平安说道:“如果我是那个临渊结网的捕鱼人,可能就要每天背诵几遍一句老话了,天网恢恢疏而不漏。”
  陆尾点头道:“金玉良言,深以为然。”
  先前驾车护送南簪去小巷找陈平安的老车夫,重点押注对象,正是后来去往真武山修行的杏花巷马苦玄。
  而那个封家婆姨,虽是与老车夫都是远古神灵出身,却没什么立场可言,谁都不得罪,广结善缘。
  陆尾与那位至今还不曾在陈平安这边现身的扶龙士,则曾经一同押注当时还只是个卢氏附庸的大骊宋氏。
  而陆尾在骊珠洞天蛰伏期间,最得意的一记手笔,不是在幕后帮着大骊宋氏先帝,谋划大骊旧五岳的选址,而是更早之前,陆尾亲手栽培起了两个骊珠洞天的年轻人,悉心栽培,为他们传授学问。后来这两人,就成了大骊宋氏历史上最为著名的中兴之臣,曹沆袁瀣,一文一武,国之砥柱,帮助大骊渡过了最为险峻的忧患岁月,使得当时还是卢氏藩属国的大骊,免去被卢氏王朝彻底吞并的下场。
  不过为了隐藏痕迹,陆尾当时请封姨出手,由她将两人送出骊珠洞天。
  而一洲门户皆张贴袁、曹两门神,让陆尾分润极多的山水气运,大道裨益极大,终于有了一丝仙人境瓶颈松动的迹象。
  之前在火神庙,封姨打趣老车夫,实在不行,为求自保,不如将某人的根脚抖搂出来。
  封姨说的,就是陆尾。
  老车夫还算硬气,不愿在陈平安这个曾经正眼都不看的泥腿子那边跌份,并没有这么做。
  不过更大原因,还是老车夫一直认为所谓的山上四大难缠鬼,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一个算卦的。
  见两人聊得和和气气,南簪开始有些惴惴不安。
  自己该不会被陆氏老祖当做一枚弃子吧?还是会作为一笔交易的筹码?
  陆尾突然视线偏移,望向陈平安身后那个古怪扈从,笑问道:“陈山主,这位化名‘陌生’的道友,似乎不是我们浩然本土人氏吧?”
  一个连他都看不出大道渊源、修为深浅的练气士,至少是仙人境起步。
  方才在领路期间,陆尾悄然演化推衍一番,可惜一团乱麻,无迹可寻。
  陆尾也不敢过多推演计算,担心打草惊蛇,为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。
  只是冥冥之中,陆尾总觉得这个来历不明的“陌生”,在那张温良恭俭让的笑脸之后,藏着极大的杀机。
  陈平安介绍道:“陆老前辈在山上德高望重,修道岁月又摆在那里,喊他小陌就可以了,僧不言名道不言寿,各有讲究,至于小陌出身何处,修道何处,小陌这样漂泊不定的山泽野修,不谈师承。”
  陆尾一笑置之,他只能凭借对方身上的一丝蛮荒气息,做些无甚用处的猜测,要么是剑气长城某位隐匿在蛮
  荒腹地多年的老剑仙,在蛮荒天下浸染了太多异乡气运。要么干脆就是一位主动与剑气长城投诚的……妖族修士!
  类似那个老聋儿。
  而浩然天下飞升、仙人两境的妖族大修士,在山巅几乎人尽皆知,比如道号幽明的铁树山郭藕汀,还有白帝城郑居中的师弟柳道醇,不过好像如今已经改名柳赤诚了。陆尾不觉得任何一个,符合眼前这个“陌生”的形象。需知陆尾是世间最顶尖的望气士之一,寻常仙人的所谓山水障眼法,在陆尾眼中根本不起丝毫作用。
  陈平安既然担任末代隐官多年,于公于私,身边确实都应该还有这么一位剑术高妙的扈从,用以替死活命。
  “日月共照,皆是同道。”
  小陌笑容和煦,嗓音温醇,用最地道的中土神洲大雅言说道:“所以陆老先生不必分出个本土外乡,只需要把我当个修行路上的晚辈看待。”
  陆尾望向陈平安,没来由感慨道:“圣贤者,天地之替身。”
  自顾自举起酒杯,陆尾一口饮尽,“豪杰者,星宿之显化。”
  陈平安置若罔闻,只是瞥了眼那张缓缓燃烧的挑灯符,突然以双指从袖中捻出一支山香,是前不久从云霞山蔡金简那边买来的云霞香。
  将山香轻轻一磕石桌,如在香炉内立起一炷香火,更像是……在给这个近在咫尺的陆尾,上坟敬香。
  是在提醒这位在骊珠洞天蛰伏多年的陆氏老前辈,你所谓的“半个同乡”,双方的香火情,就这么多。
  接下来不管陆尾是准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,还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,搬弄某些玄之又玄的命理,反正就只有一炷香的光阴。
  时间一到,就别再让我看见陆老前辈你这张脸了。
  不然就等同于一场问剑。
  陆尾神色自若,不以为意。
  老神仙的养气功夫,不可谓不深厚。
  南簪倒是恼得俏脸微微涨红,瞪圆一双眸子,好像骂人的言语已经跑到嘴边,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了。
  她实则内心窃喜几分。若是能够将整个中土陆氏都拉下水,她还真不信这个陈山主,还敢意气用事。
  在她看来,世间既得利益者,都一定会拼死守护自己手中的既得利益,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浅显道理。
  所有的护身符,同时都是枷锁。陈平安的身份和头衔越多,按照常理,就越不敢轻易与谁鱼死网破。
  陆尾说道:“陆氏家族实在太大了,枝叶茂盛,不说宗房跟其余几房的大道有别,利益纠纷,只说我们宗房内部,也是分歧不断,故而才会被外界说成是陆氏的家族祠堂议事,肯定最让人心力憔悴。”
  陆尾这句话,前半句确实不算什么大言不惭,后半句也不是违心之语。中土陆氏一姓之学,就占据阴阳家的半壁江山,一个家族,鼎盛之时,拥有一飞升三仙人。如果不是犹有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邹子,陆氏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还要更高。
  邹子言天,陆氏说地。
  如果举个例子,就是前个两百年的宝瓶洲,风雷园李抟景,一人力压整座正阳山的诸峰剑修。
  日月星宿牵引天时,山川带动地气,天地阴阳交泰,两气氤氲,万物滋生其中。上天垂象,圣人择之,堪即天道,舆乃地道,故而堪舆学即人间头一等的天地之学,天地两气,乘风而散界水而止,是谓风水,故而风水一途,又是地学之最。
  事实上,陆氏的堪舆家和望气士,仰观天象和藏风聚水的本事,半点不低。
  何况阴阳家陆氏还有个极为隐蔽的职责,负责辅佐酆都,使人处阳明,令鬼处幽暗,最终幽明异路,双方各不相犯。
  陆尾的脸上,略带几分遗憾神色,“所以很多事情,在外人看来,我们陆氏做得很莫名其妙,经常自相矛盾。”
  “比如在大骊先帝这件事上,在我看来,当年那位旁支出身的陆氏子弟,就操之过急了,而此人在石拱桥改建廊桥一事,更是有违天道,悖逆人伦。”
  当初那个来自中土神洲的阴阳家修士,表面上是与游侠许弱所在的墨家分支一脉,一同帮助大骊王朝仿造白玉京。
  大骊先帝暗中修行,违反了文庙制定的规矩,跻身地仙,结果差点沦为傀儡。等到事情败露后,那个阴阳家修士试图远遁,被藩王宋长镜击杀在京城内。
  陈平安笑道:“好像缺了个‘事已至此’?瓜熟蒂落,总要装入篮子,不然就烂在地里了?所以那个人是自作主张在造孽,你们是在收拾烂摊子,到底还是将功补过,是这个理,对吧?这种撇清关系的路数,让我学到了。”
  伸手出袖,一根手指抵住桌上的一根青竹筷子,轻轻滑向桌子边沿,那根筷子稍稍悬空,陈平安这才停下动作,冷笑道:“当时做来都是错,事后再看总有理。你们中土陆氏,这么擅长择菜,怎么不去当个厨子。”
  陆尾瞥了眼那根筷子,眼皮子微颤。
  刹那之间,只是这么个动作,就让陆尾心弦紧绷起来。
  这绝不是一个玉璞境剑修的气象。
  问题在于,按照那封家族密信的说法,陈平安已经归还了那身十四境道法,而且远游返回城头后,似乎受伤不轻。
  南簪一副咬牙切齿状,不愧是陆绛。
  陆尾叹了口气,“本命瓷一事,陆绛可以再退让一步,只要陈山主答应一件小事,南簪就会交出碎片,物归原主。”
  陈平安面无表情,看了眼那个演技不够精湛的南簪,再斜眼陆尾,语气淡漠道:“听口气,你今天是打算大包大揽了?”
  中土陆氏打得什么算盘,陈平安一清二楚,先前在京城,就已经洞若观火。
  别忘了陈平安是跟谁借来的一身道法,头上戴得是陆沉的那顶莲花冠。
  就凭你陆尾,也想与邹子有样学样?
  陈平安摇摇头,“揽事一肩挑,你陆尾挑得起吗?吃不了兜着走,你们中土陆氏兜得住?”
  陆尾的修身养性的功夫再好,听到这里,脸色也有些几分不自然。
  主要是这句话,挑起了陆尾这辈子最大的心病之一,在骊珠洞天,曾经被一个读书人逼得求死不得。
  陆尾显然还不愿死心,“不管是大骊王朝,还是宝瓶洲,陆某终究就是个外人,只是个过客,陈山主却不然。”
  “如果因为一件原本可以相互得利的小事,一场全无必要的意气之争,闹得大动干戈,兵戎四起,山河崩裂,生灵涂炭?况且如今两座天下的战事一触即发,大骊形势一变,宝瓶洲就跟着变,宝瓶洲再有意外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物有物相,人有人言,我们陆氏有地镜篇一书,春陷有大水,鱼行人道,秋陷有兵起国分,人行鸟道。后果不堪设想,难道陈山主想要让已无外患的宝瓶洲,变成第二个桐叶洲?”
  陆尾神色诚挚,感慨道:“为宝瓶洲力挽天倾者,是陈山主的两位师兄。”
  死死盯住眼前这个年轻人,陆尾沉声道:“为剑气长城续香火者,是末代隐官的陈平安!”
  陆尾最后自顾自摇头,“大好局面,何必功亏一篑。大好前程,何必毁于旦夕。”
  陈平安问道:“看架势,你好像已经以大骊新任国师自居了。”
  陆尾哑然失笑,“不敢
  。”
  陈平安笑道:“我答应了吗?”
  陆尾无言以对。
  在这一刻,陆尾有些许恍惚。
  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青衫客,就像同时有两个人的形象重叠在一起。
  小陌立即附和道:“陆老仙人不曾问过此事,公子也不曾答应。”
  陈平安身前稍稍前倾几分,竟是伸出双指,将那炷立在桌上的山香直接掐灭了。
  故而一瞬间,便有一道青色剑光直落。
  南簪近乎本能地闭上眼睛。
  等她再睁开眼,就看到陆氏老祖的位置上,有一张被斩成两半的金色符箓飘然落地。
  与此同时,南簪发现陈平安身边的桌上,已经少掉了那根青色筷子。
  陈平安没有半点意外。
  是中土陆氏首创的大符之一,名为“真相符”,又名“斩尸符”,比起山上符箓一道的傀儡符,替死符,都要高明一筹,因为修士祭出此符,几乎与真身无异,可以只跌一境。
  不过有两个限制,一个是符箓数量,不会同时超过三张,再就是修士真身与符箓的距离不会太远,以陆尾的仙人境修为,远不到哪里去。
  小陌一手负后,一手轻轻抖腕,以剑气凝聚出一把雪亮长剑,环顾四周之时,忍不住由衷赞叹道:“公子此剑,已脱剑术窠臼,几近道矣。”
  这句话,是小陌的真心话。
  一切能够打破境界限制的术,就近道。
  “小陌,将陆尾真身找出来。”
  陈平安一招手,将那一分为二的符箓抓在手中,果然是以金精铜钱熔化炼制而成的符箓,仿自上古神灵的某种本命神通。
  小陌点点头,手腕一拧,长剑瞬间化作千万雪白丝线,转瞬即逝,就像在整座大骊京城铺出一张无形大网。
  南簪只见那个陈平安身边的年轻扈从,依旧面带笑意,此刻就像是在竖耳聆听,察觉到她的视线后,这个“小陌”还极有礼数地朝她点头致意。
  让背脊发凉的南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。
  陈平安将两半符箓合拢在桌上,趁着符胆灵气尚未消失殆尽,低头仔细端详,不忘提醒那位大骊太后,“喝酒可以壮胆。”
  大骊京城四处,先后亮起一道符箓光彩,向四个方向远遁而逃,快若惊虹。
  貌似是一真身三符箓,现身顺序有先后,逃遁速度也各有快慢,都是障眼法。
  小陌却是都未理睬,反而蹲下身,弯曲手指,叩击地面,笑道:“出来。”
  五指如钩,一个猛然提拽,就将那陆尾的真身给掐住脖子,拎出地面了。
  这些神神道道的阴阳家练气士,打架的本事,委实是太不济事了。
  心弦声响之大,落在小陌耳中,就跟打雷差不多。
  关键是这厮还好死不死用上了遁地之法,闹着玩呢。
  不然恐怕还要稍稍花费几个眨眼功夫,才能找出这位陆老前辈的真身。
  小陌提着一位老仙人,缓缓而行,走到后者原先位置那边,松开手,将老前辈轻轻放下。
  站在陆尾身后,小陌双手按住对方的肩头,埋怨道:“我家公子没让你走,前辈就不要自作主张了,下不为例。”
  小陌再双指并拢,轻轻旋转,那四张早已远遁数千里的符箓,就像被小陌一线牵引,悉数掠回手中。
  看了眼公子,陈平安任由桌上那张符箓自行消散,抬起头,笑着摇头,“无亲无故,又不是逢年过节的,礼物就算了。”
  小陌就只得弯腰提起老仙人的一只袖子,随手将那四张符箓丢进去。
  如果公子不在场的话,小陌就让陆尾全部吃回去。
  陆尾板着脸说道:“撑死了就是陆氏祠堂一盏续命灯的事情,从今往后,希望陈山主好自为之。”
  其实这位陆氏老祖的人身小天地之内,万千缕剑气肆虐其中。
  南簪额头渗出细密汗水。
  陈平安笑了笑,左手拿过仅剩的一只筷子,再伸出一只右手掌,五指轻轻抵住桌面下方,猛然托起,桌面在空中翻转,再伸手按住。
  食盒糕点摔了一地,酒壶破碎,酒水洒了一地。
  陈平安这个“掀桌子”的举动,吓了南簪一大跳,这会儿她的花容失色,再不是作伪了。
  陈平安问道:“山河破碎?你们两个,是不是太高估自己了?”
  望向对面那个终于不再演戏的大骊太后,陈平安说道:“其实你半点不难熬,真正难熬的,是你那两个互换姓名的儿子。”
  视线偏移,盯着陆尾,陈平安问道:“真的想死一次?再好好考虑一下,不过等下开口的时候,记得好好说话。”
  南簪默然。
  陆尾亦是。
  之所以有今天这场酒宴,他们有过一场缜密的推演,罗列出一大串的名单。
  巡狩使曹枰。关翳然。刘洵美。袁化境,袁氏子弟,更是地支修士。南簪的儿媳妇余勉,还有余瑜那个缺心眼的小姑娘。
  刘袈,赵端明,天水赵氏。
  大骊军方,可能不认什么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,什么落魄山的剑仙山主。
  但是认那个“隐官”头衔。很认。因为双方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。
  还有一个更简单的道理,没有剑气长城的阻滞和拖延,大骊铁骑就会死更多人。就算砍尽豫章郡大木来做棺木,根本不够用。
  再加上先前陈平安刚到京城那会儿,曾经出城引领战场英灵返乡。大骊礼部和刑部。哪怕嘴上不说什么,心里都有一杆秤。是那个陈剑仙道貌岸然,伪君子?以此博取大骊两部的好感?大骊从官场到沙场,皆由衷推崇事功学问。
  何况还有那个与落魄山好到穿一条裤子的披云山,北岳山君魏檗。南岳山君范峻茂,老龙城孙家。
  钦天监的袁天风,其实用自己的方式,等于已经表过态了。
  而那个老谋深算的鸿胪寺卿,与吏部的关老爷子是至交好友,两人都曾是大骊旧山崖书院的求学士子。
  皇城大门那边负责拦路的值房武官,出身上柱国鄱阳马氏。他虽然不是什么马氏的大人物,但是他对那个年轻剑仙的态度,很大程度就是鄱阳马氏看待落魄山的态度。
  地支一脉的女子阵师,韩昼锦,虽然来自神诰宗辖下的那座清潭福地。但是韩昼锦的幕后靠山,却是紫照晏家。紫照晏家在韩昼锦身上,倾斜了极多的香火人脉和天材地宝。
  大骊京城崇虚局的那个中年道士,来自青鸾国白云观。
  陪都礼部尚书柳清风。韦谅。书简湖真境宗,刘老成,刘志茂,李芙蕖。风雪庙。风雷园……
  其实还有数量更多的庙堂人物,山上仙师,沙场武将,被这张从落魄山蔓延开来的“大网”裹挟其中。
  如果再加上别洲,加上中土文庙,加上五彩天下的飞升城……那么棋盘之大,棋子之多,就只会更加夸张。
  其实陆尾和南簪眼前的这张桌子,就是一副将整个大骊宋氏涵盖其中的棋局。
  下棋之人。
  青衫坐隐。
  南簪在这一刻,莫名其妙有一种错觉,对面那个年轻人,好像在说从今天起,我就是大骊国师了。

第八百八十一章 眼神
  陈平安双指捻动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,“怎么说?”
  陆尾说道:“能活就活。”
  寄人篱下,不得不低头,此刻形势不由人,说软话没有用处,撂狠话一样毫无意义。
  就像陆尾之前所说,山高水长,希望这位行事跋扈的年轻隐官,好自为之。天地四时交替,风水轮流转,总有重新算账的机会。
  陆尾似乎有了决断,犹有闲心瞥了眼那根仅剩的青竹筷子。
  陈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作剑,直接劈开一张替身的斩尸符。
  这等剑术,如此杀力,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剑修,不做第二想。
  关键是这一剑太过玄妙,剑道轨迹,就像一小段绝对笔直的线条。
  一剑递出,剑光直落,无视光阴长河的流淌,无视天地灵气的聚散,这就是传说中的术近乎道。
 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灵“神通”,就是比万千术法更早雨落人间的剑术。
  “不曾想陆老前辈如此硬气,陆氏门风终于让我高看一眼了。”
  陈平安问道:“能活就活?那么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……一死亦可?”
  陆尾嗤笑一声。
  想让我摇尾乞怜,休想。
  对于剑法,陆尾还真所知甚多。
  所谓的“不是剑修,不可妄言剑术”,当然是年轻隐官拿话恶心人,故意小觑了这位陆氏老祖。
  其实关于人间剑道和天下术法的渊源,中土陆氏不敢说已经掌握十之八九的真相,但是比起山上顶尖宗门,确实要知晓一部老黄历前边的太多秘密。
  别看陆尾这会儿的神色瞧着镇定自若,其实心湖的惊涛骇浪,只会比太后南簪更多。
  难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谍报有误,其实陈平安尚未归还境界,或者说与陆掌教悄悄做了买卖,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,以备不时之需,就像拿来针对今天的局面?
  这个老祖唉,以他的通天道法,难道就算不到今天这场灾殃吗?
  斩断红尘线、跳出三界外,故而额外吝啬祖荫,不愿与中土陆氏有任何瓜葛牵连?
  只是你陆沉不照拂陆氏子弟也就罢了,只是何至于如此坑害自己。
  按照陆氏家谱上边的辈分,陆尾得称呼白玉京三掌教一声叔祖。
  陆尾心思急转。
  或者说是这位“剑主”,已经掌握了数条剑术大道?
  问题在于陆氏家族的那座占星台,并无关于此事的任何记载。
  在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,陆氏家主和那几位观测星象的观天者,以及那拨负责查漏补缺的岳渎祝史、天台司辰师,对自己这个离乡多年、即将回归家族的陆氏老祖,绝对不敢、也不宜有任何隐瞒。
  因为陈平安只要从那个古老存在,每学习到一条剑道,一种剑术,就会大道显化而生,引发天象异动。
  可能是某颗远古星辰的坠落,或是某段光阴长河的突兀干涸!
  在当年陈平安走上那座小镇廊桥之后,中土陆氏得知消息,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动作,家主亲自领衔坐镇司天台,不惜耗费了极大精力,追踪此事,日复一日年复一年,不敢有丝毫懈怠。
  将那几拨专门负责勘验剑道走势的陆氏观天者,这些年的闭关不出,形容成为“目不转睛”,毫不夸张。
  与陆尾同出宗房的陆台,当年为何会单独游历宝瓶洲,又为何会在桂花岛渡船之上恰好与陈平安相逢?
  就是陆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,为何已经获得认可的“剑主”,一位新任“持剑者”,非但没有成为一位剑修,甚至没有学成任何一门剑术。
  所以才需要有人来到陈平安身边,就近观测此事。
  至于陆台自己则一直被蒙在鼓里。
  最终那个被家族寄予厚望、却选择忘恩负义行事的宗房子弟,狠狠摆了家族一道。
  就因为陆台在桐叶洲自作主张地泄露天机,差点将整个中土陆氏,连同宗房加上所有旁支,全部拽入一座无底深渊。
  陆尾是事后得知,当年在家族的那座司天台,因此出现了一口无止境的巨大古井,笼罩住所有的观天者,暗无天日。
  所幸这等古无记载、惊世骇俗的天地异象,只是一闪而逝,快得就像从无出现过,但越是如此,阴阳家陆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轻重利害。
  一着不慎,即是覆巢之凶象。
  邹子可恨!可怕邹子!
  陈平安说道:“朋友的朋友,未必是朋友,敌人的敌人却可能成为朋友。邹子算计过我,也算计你们,所以说我们在这件事上,是有机会达成共识的。”
  陆尾不露声色,内心却是悚然一惊。
  陈平安神情闲适,手持一根竹筷,轻轻敲击已经翻转过来的桌面。
  不愧是仙家材质,常年不见天日的桌子反面,依旧没有丝毫劣迹。
  “陆前辈不要多想,方才这个用来试探前辈道法深浅的拙劣剑招,是我自创的剑术,远未圆满。”
  陈平安微笑道:“你们中土陆氏未能依循天象征兆,在我身上找到蛛丝马迹,绝对算不上什么失职,更不是我小小年纪就能够遮掩耳目,瞒天过海。要怪就怪当年小镇龙窑那边的勘验结果,误导了陆老前辈,说不定我不是什么天生的地仙资质,要更高些,是你和大骊地师们都看走眼了,很简单的道理,一旦某个起始的一就错了,之后何来一百一千一万的正确?皆是‘万一’才对吧,陆前辈身为堪舆家的宗师,以为然?”
  除此之外,陈平安还有一门剑术取名“片月”。
  一极简一至繁,刚好是两个极端。
  陈平安提起那根青竹竹筷,笑问道:“拿陆老前辈练练手,不会介意吧?反正不过是折损了一张真身符,又不是真身。”
  可怜南簪作为今天设宴待客的东道主,贵为大骊太后,结果从头到尾,一句话都没能插上嘴,也不敢随便开口。
  陈平安身边,站着一个能够掌控心弦的小陌,可陆尾毕竟是一位仙人境巅峰的阴阳家大修士,所以小陌只能为自家公子提供一些关于陆尾心湖的关键词语,以及零碎片段的“心声”,例如陆氏观天者,星辰坠落,长河干涸,陆氏岳渎祝史,天台司辰师,邹子……
  陆尾笑道:“陈山主自然当得起‘天资卓绝’一说。”
  不是什么天生剑胚,却能在后天温养出两把品秩极高的本命飞剑,最终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剑修。
  陆尾虽然不清楚为何那个存在,没有传授身为“剑主”的陈平安任何剑术,但是绝对不信是什么大骊朝廷看走眼,本命瓷烧造一事,是三山九侯先生传下的秘法,勘验资质,绝无问题。
 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天色,再稍稍转头,瞥了眼地上那张给大骊太后准备的挑灯符,此符要比那一炷云霞香的下场好不少,虽然坠地,还沾了些酒水,却依旧在缓缓燃烧。在今天的这局酒宴上,既像是南簪的保命符,又是陆绛的催命符。
  南簪顺着陈平安的视线,瞅了眼地上的符箓,她的内心焦急万分,翻江倒海。
 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丢到桌上,刚好横在相对而坐的两人中间,将一张桌子对半分。
  南簪知道陈平安这个动作的深意,用心险恶至极!
  是问她,怕不怕大骊朝廷一分为二,陷入南北对峙的分裂格局。
  不是说陈平安可以单凭一己之力,就为曹枰在内的上柱国姓氏,为那些“棋子”作出决定,而是陈平安如今在大骊京城,一旦做出了某个立场鲜明的决定,那些棋盘上的数量繁杂、利益纠缠的棋子,就会自行权衡利弊,审时度势,趋利避害,寻求利益,最终“趋同”,与陈平安的那个决定相互依附。
  一颗颗位居庙堂、山上要津的重要棋子,或继续袖手观望,或暗中推波助澜,或干脆亲身走上赌桌……
  南簪只是凭借那串灵犀珠,记起了之前数世记忆,并不完整,只是恢复一部分记忆,这自然是陆尾早就在这件山上至宝上动了手脚,免得陆绛在这一世成为大骊太后南簪,头发长见识短,自以为是,不顾大局地一个发狠,陆绛就痴心妄想与家族划清界线,中土陆氏当然不是没有手段让南簪回心转意,只是如此一来,白白消耗手段,对中土陆氏,对大骊王朝,都不是什么好事。无论是皇帝宋和,还是藩王宋睦,极有可能,兄弟二人都会因此敌视中土陆氏。
  陆尾说道:“既然陈山主没有滥用剑术,说明双方还有商量的余地。”
  已经重新站在公子身后的小陌,听到这句话,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。
  小陌只觉得开了眼界,好家伙,变着法子自寻死路。
  浩然天下的仙人境修士,胆子就这么大吗?佩服佩服,要是当年自己有这种胆子,早就去三教祖师干架了吧。
  陈平安点头说道:“也好,让我可以顺便知道陆氏祠堂里边的续命灯,是不是比一般祖师堂更高妙些,是否能够让一位仙人不跌境,仅仅是此生无望飞升而已。”
  抬起右手,从陈平安掌心的山河脉络当中,凭空浮现一枚六满印。
  陈平安手托一枚古老的五雷法印,“那就请你去跟某位外乡道友做个伴,巧了,两位都曾是仙人。”
  托月山一役,印章四面总计三十六尊“闭目”神灵,皆已被身负十四境道法的陈平安,“点睛”开天眼。
  祭出法印,雷君电母、雨师风神在内,三十六神灵同时睁眼,各司其职,衬托得陈平安如那手握阴阳造化的上古得道之士,在掌心自成天地,天道循环。
  陆尾脸色剧变,实在是由不得他故作镇静了。
  点燃续命灯,彻底脱胎换骨,更换一副皮囊,除了跌境,此外最怕一事,就是修士的魂飞魄散,却“死得不干不净”,魂魄被外人拘拿,脱困不得,不然就像落个类似“骨肉分离,天各一方”的尴尬境地,对于重塑肉身、魂魄的修道之人而言,一旦重新登山修道,却犹有“前世前身”的红尘纠缠,无异于雪上加霜。
  可陈平安只是一位剑修,至多还有纯粹武夫的身份,如何精通雷法符箓,关键还学了一门极为上乘的拘魂拿魄之法?
  以雷局锻造出来的炼狱,寻常练气士不知真正厉害所在,不知者无畏,深知内幕的阴阳家却是无比忌惮,雷局别称“天牢”!
  更让陆尾心生悲愤、再转为凄凉心境的,还是那枚法印的天字款,竟是以极其罕见的倒印法,篆刻“令,敕,沉,陆”四字!
  不是符箓大家,绝不敢如此颠倒行事,故而定是自家老祖陆沉的手笔无疑了!
  陆尾仍是不敢相信,一个修道岁月才半甲子的陈平安,就能够凭借自身符箓造诣,倒刻符文!
  况且这枚法印的品秩如此之高,存世如此之悠久。
  如果不是确定眼前青衫男子的身份,陆尾都要误以为是龙虎山天师府的某位黄紫贵人。
  陈平安喊道:“小陌。”
  南簪赶紧转头,伸手挡住那些符箓蹦碎开来的漫天符光。
  所幸又是一张用以替死换命的斩尸符。
  只是陆尾真身,依旧被小陌一只手牢牢按住。
  小陌双指并拢,轻轻拍了拍陆尾的肩头,再次将“陆尾”敲成粉碎。
  三张斩尸符,都已经用掉。
  南簪一脸呆滞。
  这就算是谈崩了?
  自己还没开口说话呢。
  既然陈平安都要与整个中土陆氏撕破脸了,一个陆绛能算什么?
  陆尾好像心知必死,语气平淡,“陈平安,你不要太欺人太甚了。要杀便杀,何必辱人。”
  那个小陌故意没有去动自己的这副真身。
  而那个心机深沉的年轻人,好像笃定自己要使用其余两张真相符,然后作壁上观,看戏?
  小陌感慨道:“天下学问,教人为难。既说人做人留一线,能饶人处且饶人,又教我们斩草除根不留后患,以免反受其害。”
  接下来一幕,更让陆尾道心不稳。
  青衫客掌心起雷局!
  雷法浩荡,道意精纯。
  陆尾愈发大惊失色,下意识身体后仰,结果被神出鬼没的小陌再次来到身后,伸手按住陆尾的肩头,微笑道:“既然心意已决,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,躲个什么,显得不豪杰。”
  陈平安冷不丁说了一番让南簪如坠云雾的言语,“齐先生当初在骊珠洞天,能让陆尾求死不得,我当然差得远了,只能让你求死容易,觅活稍难。”
  “陆尾,以后在你家祠堂那边点灯续命了,还需记得一事,以后不管在何地何时,只要见着了我,就乖乖绕路走,不然对视一眼,等同问剑。”
  陆尾再无半点世外人的出尘气象,急匆匆说道:“陈平安,有话好说,本命瓷一事,实不相瞒,我确实无法擅自定夺,但是我可以马上飞剑传信中土陆氏,恳请家主亲自回信,一定给你一个确切答复!”
  陆尾当然不愿就此沦为一具魂魄分离的牵线傀儡,
  只见那个年轻人双手笼袖,笑眯起眼,思量片刻,视线偏移,“小陌啊,聊得好好的,又没让你动手,干嘛与陆老前辈怄气。”
  小陌立即点头道:“是小陌冲动了。”
  然后小陌拍了拍陆尾的肩膀,像是在拂去灰尘,“陆老前辈,别见怪啊,真要见怪,小陌也拦不住,只是切记,千千万万要藏好心事,我这个人心胸狭窄,不如公子多矣,所以只要被我发现一个眼神不对劲,一个脸色有煞气,我就打死你。”
  陆尾身体紧绷,一个字都说不出口。
  南簪则恨不得把桌对面那张笑脸挠出花来。
  陈平安身体前倾,重新拿回那根筷子,左手持筷,指了指一旁被小陌始终拘禁在原位的陆尾,“只需要我做一件小事?你和中土陆氏的胃口,可比南簪可要大多了。”
  每一次轻轻晃动,都看得南簪道心震颤。
  至于被指指点点的陆尾,作何感想,不得而知,反正肯定不好受。
  陆尾疑惑道:“陈山主何出此言,是不是误会了什么?我连那桩小事都没说。”
  陈平安盯着陆尾,然后叹了口气,有些神色恍惚,自言自语道:“果然还是把我当做一棵田间垅边的稗草啊。”
  乡野间稗子,一年生草本,近水,稻田间沟渠旁,近水则生,所以就会有老农寻稗草,与稻苗区分开来,见到了就随手拔除。
  陈平安看着那个陆尾,摇头道:“可我如今已经读过不少书,不再是那个连本拳谱都不会看的窑工学徒了。”
  陈平安手持筷子,站起身,绕着桌子缓缓散步,瞥了眼桌子,既是自己的棋局,又是陆氏某种试图以天象地理作为更大棋盘的隐晦手段。
  说不定郑居中先前让自己不要选址桐叶洲,除了让自己倍感无力之外,还有某种深意?
  甚至就是一种需要自己去刨根问底的暗示?谜题谜底之所在,就与阴阳家陆氏有关?
  比如今天待客的南簪陆尾两人,一男一女,就涉及阴阳两卦的对峙。那么与此同理,宝瓶洲的上宗落魄山,与桐叶洲的未来下宗,自然而然,就存在一种类似的山势牵引,其实在陈平安看来,所谓的山水相依最大格局,难道不正是九洲与四海?
  没有任何征兆,小陌以双指割掉陆尾的那颗头颅,同时以后者体内蛰伏的无数条剑气,将其镇压,无法动用任何一件本命物。
  与此同时,刚刚闲庭信步绕桌一圈的陈平安,一个手腕翻转,驾驭雷局,将陆尾魂魄拘押其中。
  南簪咽了咽口水。
  陈平安手托雷局,继续散步,只是视线一直盯着那张桌面。
  小陌则将那颗头颅轻轻放回脖子上边,微微屈膝,左右张望一番,将那颗脑袋稍稍移了移位置,先前有点歪了。
  暂时死不了,好歹是个仙人。
  南簪脸色惨白,如丧考妣。
  疯子,都是疯子。
  南簪知道,真正的疯子,不是眼神炙热、脸色狰狞的人,而是眼前这两个,神色平静,心境古井无波的。
  话不多说,事没少做。
  陈平安收回视线,低头端详掌心雷局中的仙人魂魄,微笑道:“对不住前辈,如此斩杀仙人,确实是晚辈胜之不武了。稍等片刻,我还需要再捋一捋思路,才能牵起个线头。”
  归功于文庙功德林、与人云亦云楼以及大骊钦天监的三处藏书,又因为陈平安早就对中土陆氏“仰慕已久”,涉及到当年剑气长城的的十三之争,以及被邹子拿来针对自己的陆台和“刘材”,所以陈平安这些年对阴阳家和中土陆氏的暗中探询,可以说是不知疲倦。
  中土陆氏的一姓家学,就几乎等同于阴阳学,完全可以将陆氏视为浩然天下一座最大的钦天监,海纳百川,藏书极丰。
  就像宝瓶洲的云林姜氏,在从中土迁徙之前,祖上曾是上古时代的大祝,辅佐文庙礼圣,大祝负责祭祀祈祷之事,着青衣朱裳、无旒冕之祭服,常驻祠内,专事鬼神,职掌天下读祝,祈福祥永贞,天人和同,常有大年。
  而中土陆氏的先祖,在浩然历史上,曾是文庙六官之一的太卜。如今山下王朝六部衙门的别称,其实很大程度上就源于这上古文庙六官。而太卜其中一桩职责,就是负责看管一本极有来头的经书,那部后世三教百家皆有所涉猎的群经之首,在浩然天下的流传,并无任何禁止,读书人可能只需要花十几文钱,就能买上一本。但是还有两部大经,却是被束之高阁了,因为涉及到太多具体、详实的修行之法,前者如祖山、大岳,后者如两座储君之山,两部辅经,其中一部放在文庙功德林的麟台,另外一部的初刻初本,好像就藏于陆氏司天台一处名为芝兰署的秘境。
  不同于一般阴阳家五行相克的学说,传闻此书以艮卦开始,学问命理,如山之连绵。先前陆尾亲口说陆氏有地镜一篇,估计就是来自这部大经的分支。总之你陆尾所谓的那件小事,注定绕不开自己与落魄山的命理,甚至陆氏在桐叶洲北方地界,早有谋划了,比如为自己安排好了一处看似上天垂象的形胜之地,却是中土陆氏用以勘察三元九运、六甲值符的某种山川坐标。
  “我的人生轨迹如水长流,与我的山头不动,上下两宗遥遥对峙,双方共成经纬线?只不过你们中土陆氏的这场观道,还需要一条脉络的起始点,就是你们希望我答应的那件小事?事情肯定不大,我相信,但是这件小事,肯定在未来岁月里,牵扯出数量最多的伏线和引线。”
  “怎么,故伎重演,你们陆氏是把我当成那位大骊先帝了?”
  “陆尾,你自己说说看,该不该死?”
  陆尾的“尸体”呆坐原地,全部魂魄在那雷局内,如置身油锅,时刻承受那雷池天劫的煎熬,苦不堪言。
  不是陈平安的言语,戳中了这位陆氏老祖的心思,而是寥寥数语,像是“帮着”陆尾点破了天机。
  弃子。
  原来自己比南簪好不到哪里去,皆是那个家主陆升眼中可有可无的弃子。
  陈平安瞥了眼掌心牢笼内的陆尾魂魄,啧啧道:“竟然只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,有点让人失望了。”
  合拢手掌。
  五雷汇聚。
  如天地并拢,
  来自陆尾神魂的那种无声哀嚎,让仿佛刺破耳膜的南簪抱住脑袋,她才发现痛苦的来源,是自身道心的震颤和心湖的翻涌。
  陈平安抬起头,望向那个南簪。
  南簪满脸痛苦之色,艰难开口道:“我已经将那本命瓷的碎片,派人偷偷放回骊珠洞天了,在哪里,你自己找去,反正就在你家乡那边……此事老祖陆尾都不知晓,我当然要为自己某一条退路,但是到底藏在哪里,你只管自己取走我手上的这串灵犀珠,一探究竟……”
  按照南簪的小算盘,这个泥腿子跟陆氏老祖谈妥了,她大不了让人从小镇取回本命瓷,谈不拢,比如陆氏老祖准备将自己舍弃,那就怨不得自己独自跟陈平安做买卖了,你们陆氏真当大骊王朝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了?我是南簪,出身豫章郡的大骊太后,不是什么陆绛。
  陈平安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向南簪,“玩弄心计,凭你赢得过陆尾?想什么呢,那串灵犀珠,已经彻底作废了。趁着陆尾
  不在场,你不信邪的话,大可以试试看。”
  南簪如遭雷击,立即低头,伸手捻动一颗颗灵犀珠,原本蕴藉灵彩的珠子,好像失去了一层山水禁制障眼法,变得黯淡无光,呈现出一种枯死。
  小陌悄悄收起那份剥削掉灵犀珠的剑意,疑惑道:“公子,不问问看藏在何处?”
 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:“我已经知道藏在哪里了,回头自己去取就是了。”
  反正离着自己的祖宅,就几步路。
  南簪抬起头,看了眼陈平安,再转过头,看着那个尸首分离的陆氏老祖。
  眼中恨意,已经一般多。
  但是这位大骊太后看待前者,一半恨意之外,犹有一半畏惧。
  “看在这个答案还算满意的份上,我就给你提个建议。”
  陈平安提醒道:“陆绛是谁,我不清楚,但是大骊太后,豫章郡南簪,我是早早见过的,以后做事情,要谋而后动。大骊宋氏不可一日无君,但是太后嘛,却可以在长春宫修行,长长久久,为国祈福。”
  “听得懂吗?”
  南簪神色木然,轻轻点头。
  陈平安又问道:“我信不过你的脑子,所以得多问一句,‘不可一日无君’,你真听懂了?”
  南簪还是点头。
  一句话两种意思,大骊宋氏皇帝宋和,必须在位,否则一国群龙无首,就会朝野震荡。
  再就是皇帝宋和如果万一出现意外了,朝廷那就得换个人,得马上有人继位,比如当天就换个皇帝,还是一样的不可一日无君。
  至于陆尾的一粒心神芥子,就像被强行塞入一副虚无缥缈的皮囊,见识到了一幅幅光阴画面。
  一处虚相的战场上,托月山大祖在内,十四位旧王座巅峰大妖一线排开,好像陆尾单独一人,在与它们对峙。
  使得陆尾一颗道心摇摇欲坠。
  在大地之上,旧王座大妖绯妃正在拖拽悬空大河。
  在一座大山之巅,有那名为元凶的巅峰大妖,身边站着河上姹女,有剑光像是朝陆尾笔直而来。
  ……
  在陆尾道心将碎之际。
  最终来到了那条陆尾再熟悉不过的杏花巷,那边有个中年汉子,摆了个贩卖糖葫芦的摊子。
  那个汉子,似笑非笑,似言非语,在与阴阳家陆氏老祖说一句话,“好久不见,废物陆尾。”
  道心砰然崩碎,如坠地琉璃盏。
  陆尾知道这明明是那年轻隐官的手笔,却依旧是难以遏制自己的心神失守。
  失魂落魄的那粒陆尾心神,之后被牵扯来到一处“府邸”门口,没有关门,里边有个修士,盘腿而坐,身前搁放有张书桌,好像在那边持笔书写什么。
  见着了陆尾,那人立即抬起头,满脸意外神色,还有几分激动,赶紧起身,走到门口,却是一步都不敢跨出,只是用蛮荒天下的大雅言殷勤问道:“这位道友,来自蛮荒何处?”
  陆尾精通蛮荒雅言,犹豫了一下,沙哑开口道:“中土陆氏。你是?”
  那人蓦然大笑起来:“好好,好极了,同是天涯沦落人。”
  有难同当,管你是来自家乡还是浩然。
  最好咱俩当个邻居,平时还有话聊。
  陆尾眼前“此人”,正是那个来自被打成两截的仙簪城的副城主银鹿,之前被陈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,丢在这边。
  仙簪城如今被两张山、水字符阻隔,作为蛮荒武库的瑶光福地,也没了。此地银鹿,羡慕死了那个好歹还有自由身的银鹿,从仙人境跌境玉璞怎么了,不一样还是偎红倚翠,每天在温柔乡里摸爬滚打,师尊玄圃一死,那个“自己”说不定都当上城主了。
  可怜自己,被关在这里,埋头写书。
  将所有关于蛮荒天下的见闻都记录在册。
  用那位年轻隐官的话说,如果不写够一百万字,就别想着重见天日了,如果内容质量尚可,说不定可以让他出去走走看看。
  在小天地之外的酒局那边。
  小陌突然轻声道:“公子。”
  陈平安此刻正低头看着蕴藏雷局的拳头,眼神异常明亮。
  听到小陌的称呼后,陈平安却置若罔闻。
  小陌只得再次喊了一声公子。
  陈平安这才抬起头,朝小陌笑了笑。
  南簪和陆尾,一直都觉得这个生面孔的“陌生”,是个来自剑气长城的护道人。
  其实不然,恰恰相反,小陌此次跟随陈平安做客皇宫,拜访两位故人,是为了在某种时刻,让小陌提醒他一定要克制。
  陈平安松开五指,陆尾瞬间魂魄归位,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紫青色符箓,抹在脖颈处。
  一个已经瓶颈的仙人,竟然在一次没有出手的情况下,就跌境为玉璞。
  这种山上的奇耻大辱,无以复加。
  如何对付这个陆氏老祖,陈平安其实选择不多,陆尾不是那个仙簪城银鹿,陈平安不太敢剥离魂魄,留在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的禁制当中,所以要么将其炼化全部魂魄,使得陆尾靠着一盏家族祠堂的续命灯,学那怀潜,重新修行。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使得对方跌境,唯一的意外,是陆尾的那颗道心,比起陈平安的预期设想,太过脆弱了。估计是齐先生,还有那邹子,都曾在陆尾那颗道心之上,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,定然吃过大苦头。
  当然,如今勉强还得算上一个自己了。
  陈平安这几年一直将整个中土陆氏,视为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假想敌。
  现在看来,没有任何高估。
  即便对方没有一位飞升境,甚至哪怕没有一位仙人境,陈平安对中土陆氏的忌惮,都不会减少半点。
  今天的陆尾,只是被小陌压制,陈平安再顺水推舟做了点事情,根本谈不上什么与中土陆氏的对弈。
  陈平安从桌上拿起那根筷子,望向今日劫难可谓元气大伤的陆尾,“山高水长,好自为之。”
  陆尾好像变了一个人,点头道:“人要听劝,铭记在心。”
  方才在“来时路上”,那一袭青衫,双手笼袖,与陆尾的一粒心神并肩而行,转头笑问一句,你我皆凡俗,畏果不怕因?
  红尘万丈,苦海滔天,凡俗畏果,山巅怕因。
  陆尾当时根本不知如何作答。
  然后那一袭青衫又笑着拍了拍肚子,说了句怪话,“枵肠辘辘,饥不可堪。试问陆君,如何是好?”
  陆尾依旧无言以对。
  桌旁停步,陈平安说道:“以后就别纠缠大骊了,听不听随你们。”
  陆尾看了眼那个陆绛。
  陈平安最后笑道:“你们中土陆氏的此次问剑,我陈平安和落魄山,即刻起就算正式领剑了。”
  陆尾站起身,朝陈平安打了个道门稽首,就此身形消散。
  只留下一个茫然失措、狐疑不定的南簪。
  倒是干脆一鼓作气宰掉那个陆尾啊?!就这么放虎归山了?
  陈平安将那根筷子随手丢在桌上,笑呵呵道:“你这是教我做事?”
  南簪就像被掐住脖子。
  今天真是见鬼了,一句心声说不得,难道心事都想不成?
  陈平安指了指那根筷子,“送你了,可以当一支簪子别在头上,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拿来提醒自己,已经不是陆绛的南簪,簪子难簪。”
  南簪犹豫了一下,还是去拿起桌边那根筷子。
  陈平安沉默片刻,没有立即离去。
  南簪也不敢多说什么,就那么站着,只是这会儿绕在身后,那只攥着那根青竹筷子的手,青筋暴起。
  结果对方笑着来了一句,“收礼不道谢啊,谁惯你的臭毛病?”
  南簪只得病恹恹敛衽施了个万福,挤出一个笑脸,与那人道了一声谢。
  陈平安带着小陌一起离去。
  南簪一番天人交战,还是以心声向那个青衫背影追问道:“我真能与中土陆氏就此撇清关系?”
  陈平安头也没转,“天晓得。”
  一起走向那处宫门,两侧都是高大墙壁。
  陈平安说道:“陌路相逢,各结各缘,世道生活,各还各债。”
  小陌眼睛一亮,道:“被公子这么一说,才知道原来小陌误打误撞,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好名字。”
 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:“陌生这个名字很大,喜烛这个道号很喜庆,小陌这个小名很小。”
  小陌沉默片刻,试探性问道:“公子,我有几把本命飞剑,不如都帮着改个名字吧?”
  “我确实擅长取名一事,但是一般不轻易出手。”
  初一,十五。
  账簿,砍柴。
  当然还有那暖树和景清。
  被伤过心呐。
  不过这笔旧账,跟暖树小丫头没关系,得全部算在陈灵均头上。
  陈平安转头问道:“到底是几把本命飞剑?”
  小陌赧颜笑道:“只有四把,品秩都一般。”
  陈平安拍了拍小陌的肩膀,“小陌啊,经不起夸了不是,这么不会说话。”
  小陌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以心声说道:“公子,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?”
  陈平安笑道:“那就别说了。”
  小陌嗯了一声,就没有将那个想法说出口。
  在那远古大地之上,那会儿小陌刚刚学成剑术,开始仗剑游历天下,曾经有幸亲眼见到一个存在,来自天上,行走人间。
  身边的公子,就很像那个“人”啊。
  岁月悠悠,万年之后,小陌都记不得对方的一切容貌、嗓音了,不知为何,小陌也忘记了遇到了对方后,双方到底聊了什么,还是其实什么都没说,反正就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,让小陌万年不曾磨灭,时至今日,小陌就只记得对方,好像脾气极好极好,那个唯一剩下的印象,很没有道理可讲了。
  对方看天地万物、有灵众生的时候,也就是这般眼神温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