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零七章 老爷

类别:历史小说 作者:柯山梦字数:8125更新时间:25/01/15 14:49:28
第一百零七章 老爷
  一秒记住【笔趣阁文学网 】,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!崇祯八年正月二十六日,庐州府庐江县,全城大雾弥漫,浓雾中传出阵阵惨厉的哭喊。
  县衙内外刀枪林立,黄面的张献忠戴着一顶乌纱帽,高坐于大堂之上,堂下站着数十名凶悍大汉,大多身着各色箭衣,堂中的位置跪着十几人。
  “裁缝养了总归有用。”
  张献忠面无表情的开口道,“谁家带来的,长家带回去厮养。”
  两个裁缝战战兢兢的道,“谢千岁爷爷不杀之恩。”
  旁边一个管队上来应一声,带两个裁缝走了。
  “禀老爷知道,下一个是此处的典史,伤了躲在煮夫房中,被下三哨拿住。”
  张献忠眼神转过来,看向堂中穿着短褂的典史,举起惊堂木一拍,一指那典史怒道,“你既是庐江典史,受了皇帝的官,便该守土有责。
  平日里不预备,城既被我破了,你该穿着官衣坐在衙署尽节,躲在煮夫房里是何道理。”
  一番话说得义正言辞,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是御史在搞弹劾。
  那典史闷头不语,只是在原地发抖。
  张献忠又一惊堂木,“那知县吴光龙逃去了何处?
  说得出来也可留你。”
  “小人不知。”
  那典史终于壮起胆子抬头道,“城破前他在乡绅家中饮酒,后来一乱不知了去处。”
  “看你等牧守干的些甚么事,你们前两日守得也有些模样,本来咱老子收兵要走了,正巧起了雾,你等以为下雨起雾就不打仗了否?
  咱老子在攻城呢,你等不顾一城人之性命,竟敢去饮酒作乐,活该得此下场!”
  典史无言以对,在地上缩成一团。
  “既无话,杀了罢。”
  张献忠伸手摸起一根令签,使劲扔向堂中。
  几个凶悍流寇上来,拖了那典史下去,此时典史才放声嚎哭起来。
  张献忠转向另外一边,“上三哨的又是留了些什么人。”
  上三哨的掌盘子小心的道,“回老长家的话,都是庐江这里掳的,想留一个相公,七八个孩儿。”
  “相公留来作甚。”
  “有时总要写点甚,前些时日那相公病死了,现在写个假官文,也找不到人”张献忠看跪着的秀才两眼,那秀才胆战心惊之下,竟然跪不住,整个人瘫软在地上。
  “跪不稳,养来作甚,杀了罢。”
  又一根令签飞出来,那掌盘子不敢言语,由得几个流寇拖了那相公出去。
  张献忠又道,“这几个孩儿是想厮养的?”
  “打寿州时候,孩儿军死了不少,多少要补些。”
  张献忠看着那七个少年问道,“可想回家?”
  几个少年挤在一起,小心的看着张献忠,全都不说话。
  旁边流寇首领都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几个少年,期待他们的答案。
  “想家的站出来,明日令人送你们回去。”
  几个少年互相交换一下眼神,终于有一个站了出来,接着又有五人陆续站出。
  张献忠一挥手,“都送去。”
  有人又领了六个少年出门,张献忠对最后那少年问道,“你为何不想家?”
  “没家回。”
  那少年闷闷的道,“家生子卖给别家,主家不好,愿跟老爷去。”
  张献忠又一挥手,“好,上三哨带来的,长家带去养。”
  上三哨的掌盘子也不立刻走,堂中流寇也无人催促,似乎都在等怎么事情,那少年奇怪的东看西看。
  不片刻功夫,几个流寇进堂来,手中各提着几个脑袋,赫然便是那秀才和六个少年的人头,那少年不由吓得连退几步。
  “驴球子的不知道找个盘托着。”
  张献忠突然暴怒,将案上令签一把抓起朝着那几人砸过去,“堂上满是血,老爷如何审案!”
  那几个流寇抱头鼠窜,飞快的逃出堂去。
  上三哨的那掌盘子这才领着少年走了。
  堂中跪着的只剩下三人,张献忠气冲冲的坐下,没有看堂中三人,看向站着的一个掌盘子,“你们上五哨一向内应得力,为何进桐城的,就回来这几人?”
  那掌盘子埋着头低声道,“原本是十三人进去,那桐城得了风声,大年十六便开始全城大索,有个孩儿军在城门被衙役杀了,桐城越查越紧,那里衙役厉害,老管队觉得城里待不住,怕有人被抓问出话来,便带人出了城,派了往怀宁潜山一路去,只有两人失了消息。
  这三人往潜山去时,路上遇到桐城马快清查,才调头回来,在庐江候大营过来。”
  张献忠站起身来,走到那跪着的三人面前,其中两人身穿道袍,他偏头看了一眼,“两个老的是否山西收的?”
  “老爷记得甚对,阳城收的,一向当谍探也妥帖,这次只是桐城衙役着实多了些,听闻那班头有些道行,去年平乱一人砍了三十多个人头,如今带两班…”张献忠打断道,“入这南直隶以来,咱老子连取固始、霍邱、颍州、凤阳、巢县、庐江,一路取过来,各哨打前站的接应甚好,前几日无为州失了消息,昨日舒城的被抓了,今日桐城的又说被衙役打杀,老爷不如意,厮养你们数年有何用,杀了罢。”
  那两个道士一听,连连磕头求饶,口中高喊,“老爷饶命!”
  张献忠不理会那两人,弯腰打量跪着的最后一人,是个少年人,身上穿的一件道袍,稍稍有些显大。
  掌盘子低声道,“这是老家带出来的孩儿军,桐城被杀那个是他哥。”
  “叫何名?”
  那少年语调甚为沉稳,“禀老爷,没名字,他们叫我小娃子。”
  张献忠冷冷道,“老爷从来跟你等说,谍探勿要引人留意,怎生漏了行迹?”
  “当日歇在马栏中,以为花子都去施粥了,管队说事时,发觉草料中藏了一人,只得杀了,引了狗官差追查。”
  “狗差杀了你哥哥,你怎地自己逃了,可是怕死。”
  “不怕死,我哥就是要我逃,才被衙役杀了的,我不逃他就白死了。”
  张献忠脸上竟然出现一点笑意,“恨桐城那些人否?”
  小娃子缓缓抬头,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漆黑灵动,但却满是恨意,“我哥死前让我杀光桐城,老爷许了,我就杀。”
  张献忠眯眼看着那小娃子,上五哨那掌盘子不敢说话,堂中各人都安静的等待张献忠的决定。
  “上五哨的带回去养。”
  掌盘子轻轻舒了一口气,张献忠把眼神离开小娃子,在堂上走了几步,扫视一圈那些流寇头领。
  “舒城说打不下来,无为州失了内应消息,咱老子有些不快意。
  左右要往安庆去,老营来几个老管队,上五哨、上三哨、上六哨,先往桐城去,咱老子要看看那桐城衙役有何厉害。”
  ……“人人都说啊,咱们桐城的衙役厉害,实际哪是衙役厉害,就是东家厉害罢了。
  四乡的人都往桐城跑,方才来时候,奴家还碰到几个巢县来的,说是听闻了东家的名声,桐城一准能守住。”
  蒋淑琼抖动着一幅被子,口中一边说道,“可东家再厉害,总要把自个照料着。
  这屋子太潮了,这被子就像水里捞起来的。
  你们说说看,东家殚精竭虑,为了保得大家伙周全,人都瘦了几圈了,怎能让这大恩人盖这等被子,受了风寒怎办,谁来保咱们桐城。
  月如妹子,来搭把手抖一下。”
  蒋淑琼唠唠叨叨的,招呼过同来的周月如,把一床新被子铺在庞雨那司令部里面的床上。
  “这被面啊都是新的,奴家不放心,又洗了一遍,晾晒得干干的,保准盖着舒服。”
  蒋淑琼说完又招呼人搬进来一张摇椅,在上面细心的铺好棉垫。
  “有时不愿睡床啊,就在这摇椅上躺会,换着坐一下也是好的。”
  庞雨笑道,“蒋班头费心了。”
  “万不敢说这话。”
  蒋淑琼夸张的退后一步,咧着嘴似乎要哭出来道,“东家你怎地要说奴家费心了,东家为的是全城百姓,奴家世代于此,如今家中都是几辈数十口人,这算少的,全城几万人的命都可着东家一人,东家在城墙三日没回家了。
  别人不心痛,那是不知道。
  奴家明明知道,做些小事还要得东家一句费心了,那是要折了奴家的寿呢。”
  蒋淑琼说着就挤起肥脸,眼泪没有挤出来,但她还是伸手假作擦了一下。
  周月如在后边默默的整理一个枕头,没有参加蒋淑琼的单人表演。
  “刘掌柜说了,咱们的亲生父母在家中,衣食父母在城中,再生父母在城头,咱们百顺堂人人有份,有钱出钱有力出力,谁也不能有二话。
  要是石头用完了,把奴家这一百多斤扔下去,奴家也保证能砸死几个流寇。”
  庞雨突然想起蒋淑琼当过洗碗婆,连忙赞许道,“蒋班头一腔热忱,实为桐城楷模,这里也正缺少蒋班头这样的大才,城门是守城物资集散之地,便请蒋班头负责组织一下饭食供应,要求是要做到安全有序,不能酿成火灾,不能挤占道路,秩序不能乱,还要保证到点供应城头。”
  “东家放心!奴家一定做好。”
  蒋淑琼说罢,又转向周月如温柔的道,“那东家这里,月如妹子就照料一下。”
  庞雨招过狗腿子庞丁,让他带蒋淑琼去接手煮饭的一沓子事情。
  蒋淑琼出去片刻,外边一阵喧哗,只听蒋淑琼又在带着百顺堂帮佣喊口号。
  “你在城上小心些。”
  周月如的声音轻轻道。
  庞雨看她一眼笑道,“射死了不是正好不还按揭了。”
  周月如轻轻呸了一口,“休要说那些话,不吉利,再说你原本便没收过。”
  “债就是债,总会收的。”
  庞雨在那摇椅上躺下,果然很是舒服,眯着眼睛道,“给少爷我捶腿。”
  周月如的声音道,“想得美。”
  庞雨笑笑没说话,他这两日操劳过度,这么躺着片刻,竟然想要睡去。
  突然听周月如问道,“孙田秀进城了没?”
  庞雨迷迷糊糊的回道,“忘了。”
  “这你也能忘了。”
  周月如瞪着庞雨怒道,“她家那地方离官道不远,流寇来了有个好歹,你看怎办。”
  庞雨睁开眼睛回道,“先前通知壮班家眷的时候派人去说过,孙田秀说他爹病得重,不敢搬动,他叔说的流寇来了往山里跑,后来想着里长在传警,他们往城里来自然会找我。”
  “你怎地放心让她一家去山中,山里怎比得县城,万一那些流寇去了,堵在山上逃也没处逃。”
  “流寇才没工夫去山上,他们每日行军至少五六十里,不可能远离官道搜山。
  城中人财丰聚,流寇一门心思攻城,城里才是险地。
  要是把小姑娘叫来反而城破了,倒害了人家。”
  周月如欲言又止,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道,“你守着城,大家都放心,孙田秀他爹那样,山里住得几日,命也住没了,进城来吃住都方便些,药材也不缺。
  我听进城的人说,乡间许多人都不愿出门避祸,万一孙田秀他们最后没走.”庞雨睁开眼睛,“流寇的消息已经传遍全境,她们应已走了。”
  周月如皱着眉头,抿着嘴没有说话。
  这时门外有人道,“禀班头,观音庙安置点的百姓满了,里面约有青壮男子五十多人,按计划可组一支社兵,庄队长在那里,他问班头能否先去给那些百姓讲讲话。”
  “可以。”
  庞雨揉揉眼睛撑起身来,“先把马备好,我即刻来。”
  片刻后庞雨出得门外,周月如也跟了出来。
  这个指挥部就在向阳门大街上,东作门和南薰门已经用砖石封闭,东面和南面都只能通过向阳门进出。
  因为向阳门在城壕之内,没有直通城壕外的桥梁,流寇要进攻向阳门必须先经过南薰门或东作门,然后顺着城墙前往向阳门,整个线路都在城墙的监视和攻击范围内,东作门方向需要通过紫来桥这唯一通道,南薰门方向则要通过智度庵外的小桥,都是狭窄的必经之地,流寇很难突袭向阳门。
  街上人来人往,不断有提着行李的百姓从城门进来,有些人排久了队,心中又一直害怕,刚一入城便瘫在地上。
  门口有阴阳生给那些入城难民登记,若是没有亲友投靠的,便建议他们往某处安置点过去,这些安置点大多是城内的寺庙,有少部分是民乱时烧毁的宅院。
  城墙内侧垂下许多粗绳,正在吊运各种物资,城下一些女人朝着城头叫喊,招呼自家男人接东西,社兵已经把人员定到每个垛口,那些女人也知道了位置,上不了城墙就在城下喊。
  成群结队的社兵正在上城,队列中吵吵嚷嚷的,城头黑衣的壮班大声招呼,让社兵安静,那些社兵也不太理会。
  城下蒋淑琼的声音惊天动地,指手画脚的调派一堆做饭的煮夫和女人。
  一片嘈杂声中,庞雨登上马前往观音庙。
  周月如留在原处呆了片刻后,缓缓往蒋淑琼那边走去,走了几步突然停下,转身进入门洞,挤出城外等候进城的人群,往南塘里的方向去了。

第一百零七章 侦骑
  一秒记住【笔趣阁文学网 】,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!“啊嘁!”
  南塘里的田埂上,周月如打了个喷嚏,又把衣服拢了一下。
  虽然已经开春,仍是春寒料峭,好像也比往年要冷一些。
  周围的田间依然有农人在忙碌,似乎流寇接近并未影响他们的生活。
  “怎地还有这么多人没走。”
  周月如压下心中的疑问,认明道路往孙家走去。
  穿过村庄时静悄悄的,没有见到几个人,很多家都大门紧闭。
  到了村中间位置,几条狗跳出来,朝着周月如一通狂吠,周月如在路边捡了一根长树枝,拿在手中壮胆,贴着人家的院墙小心行走,旁边出来一个老婆婆,把狗撵开了一段,周月如才通过了中华田园犬的封锁线,狗叫声还未平息,周月如便找到了孙田秀的家。
  看到孙家的院门,周月如松了一口气,虽然只来过一次,但那个小院的场景似乎一直在周月如心里。
  院前的门扉换了,虽然还是是树枝,但扎得很周正,比以前那破烂样好了许多,右边的门页上,还绑了一小束野花,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着。
  院里很安静,草树上整齐的绑着成捆的稻草,远看就像一座草屋,草树下有几只鸡鸭,地上有些粪便,正屋门前有一只母鸡正在咯咯的叫着,像刚生了蛋。
  屋里有人说话,一个女子的声音。
  周月如朝着屋里喊道,“孙田秀。”
  里面立刻就有人回应,孙田秀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前,带着满脸的倦容,一看到周月如,顿时露出甜甜的笑来。
  孙田秀大步跑过来,到周月如身前停下,扯着衣角叫道,“周姐姐。”
  “怎地又不穿鞋呢,来姐姐看看。”
  周月如蹲下来上下打量一番,爱怜的摸摸她头发,孙田秀用红绳扎了个辫子,比刚见到时那个脏兮兮的爆炸头漂亮多了。
  孙田秀明亮的眼睛看着周月如,“他们说流寇要来了,姐姐怎地还往外走?”
  “姐姐不放心你,来带你进城去。”
  孙田秀眼睛垂向地面摇摇头,“不进城去。”
  “那你上山也可以,总之不要留在家中。”
  “要留在家中。”
  周月如急道,“为何?”
  孙田秀抓着衣角不语,周月如偏头看看,只见大颗大颗的泪珠正从孙田秀眼中流出。
  “这是怎地了?”
  “爹爹吐好多血,大夫说或许就这几日了。”
  孙田秀擦擦眼泪抽噎着道,“他下不得地,稍稍一动便要吐血,哪里都去不得。”
  “那你也不能留在家中啊,万一要是流寇来了…”周月如说着也流泪。
  “我叔把弟弟都带走进山了,爹爹说死也要在家中,那魂才能归位。
  爹爹眼跟前不能没人伺候,我要陪着爹爹。”
  孙田秀擦干泪水,也不再抽噎了,伸手帮周月如擦擦脸上的泪,“娘说要记恩,爹妈的恩最大,叔和周姐姐恩也大,以后慢慢报。”
  周月如一时说不出话来,还要再劝的时候,里面传来哇的呕吐声,孙田秀转身奔回屋里,吱呀一声把大门紧紧关上,还插上了门闩。
  周月如上去拍门。
  “周姐姐你快回城去。”
  孙田秀的声音从门内传出,“咱家就这些家什,流寇来了要东西便拿好了,村里好些人也没走呢。”
  “姐找人来把你爹抬进城去可好?”
  周月如拍打着门,里面再无回应。
  周月如在门前呆立片刻,缓缓转身往来路走去。
  ……桐城东北的官道上百姓络绎不绝,牛车上的家当堆成小山,徒步的也背负着一大堆行李,都在往桐城的方向逃难。
  路旁一座丘陵上,两个身影坐在坡顶的荒草中,身边插着一个长柄的铁管,方向朝着桐城的方向。
  两人都是赤脚短褂,外边套着短棉袄,脸上皮肤粗糙。
  两人都是官道边张家村的村民,比较熟悉附近地形,县衙出了每天二钱的银子,让他们守在官道边,如果看到流寇过来就放炮。
  “我说老周,要是流寇来了,咱们这炮一点,又是响又是烟,他们肯定知道咱们在这了,逃跑的路看好没?”
  “看了,跟着我跑便是,落坡下去往田坝跑。”
  “屁的田,水都放干了。”
  “那总也有田埂,我不信流寇的马跑田埂跑得过咱们。”
  “那是北边的马,万一能跑田梗咋办?”
  “人家庞班头说了,流寇的马也就是那点高,跟咱们这里差不多,跑田埂一准摔下去。”
  “可人家流寇也有腿,说不准不骑马也跑得快。”
  “他们天天骑马都是罗圈腿,跑起来迈不开,你看张麻子就是骑牛骑的,跑不快。”
  “那流寇到底长啥样来着?”
  “管啥样,说的看到大队骑马的就放炮,嘿,有骑马的来。”
  官道上一阵蹄声,有骑马的人从庐江方向而来,路上百姓一阵惊慌,纷纷往路边逃窜。
  “放炮!放炮!快点打火折子。”
  “等一下,才六个人,哎,你看是官兵的衣服。”
  两人探头望去,那六个骑手果然有官兵的红色胖袄在里面。
  两人的家就在路边,平时经常见到官方的驿传,很多都是这副打扮。
  那六人也不理会百姓,一路往桐城而去。
  那些百姓见没有危险,又纷纷回到路上。
  “那放不放?”
  “不放,不放,前面都没放炮,六人又不是大队,人家肯定是驿传的兵爷。”
  两人停下动作,目送那六骑离开。
  两人又开始唠嗑,山下官道上再没有骑马的人经过,却隔一段时间便有一辆马车驶过,间隔在逃难的百姓间,前后数十辆却丝毫未引起两人注意,这些马车路过两人值守的山脚,往桐城络绎而去。
  六名骑手旁若无人的一路飞驰,道旁行人惊慌躲避,半刻钟之后他们便来到桐城城外。
  城外的铺子都已关闭,一副冷清模样。
  前方逃难的百姓甚多,紫来桥上十分拥挤,六人减缓速度,停在人群之外,前方桥上有一些手执刀枪的衙役,桥两头摆放着粗木所制的路障,只露出一个口子供人进出,桥中间站着几名衙役,对进入的百姓搜身和对口音,查验通过的人才能过桥。
  百姓听得马蹄声,纷纷给他们让路,六骑来到路障前,几个手臂上绣着壮字的黑衣衙役守在路障之后。
  中间那骑手喝道,“我等是兵部侦役,要入城传军情,快些让开。”
  几个衙役听得一呆,他们最多就见过知县,突然听到兵部两个字,全都吓住了,那几人又面向凶悍,衙役不敢耽搁,连忙搬开路障,让那六个骑手通过。
  六人过桥后,那领头骑手又对衙役道,“不准堵路,我等片刻即回,耽搁了要你们狗命。”
  几个衙役唯唯诺诺的应了,那骑手回头见东作门关闭,顺着紫来街折往向阳门。
  一路打量城墙,只见城头上连绵不断的悬帘,还有不少的木架和高灯间隔其中,间隙之中人影幢幢。
  很快到了向阳门,因为持续有百姓逃难过来,城门依然开放着,门口有不少等待检查的百姓,附近还有些衙役,他们见几个骑手过来,有人伸出短矛拦住。
  “我等是兵部侦骑,要去安庆府报军情,快些让开道路,我们要入城换马。”
  满口的北方口音,那衙役也被兵部名头吓住,不敢质疑几人,连忙回道,“小的要先禀告堂尊。”
  说话的骑手一俯身,挥起马鞭照头就打,周围百姓一阵惊叫,衙役猝不及防的挥手格挡,那马鞭绕过手臂,仍啪一声抽在他脸上,顿时一道血痕。
  那衙役惨叫一声捂住脸,痛得蹲在地上。
  周围百姓纷纷避开,让出通往城门的道路。
  官兵一向给人的印象就这副德性,拿鞭子打人都算好的,谁都不敢招惹他们。
  岂知后面一声呼喝,一群衙役手执腰刀短矛冲上前来,把六人团团围住,几人坐骑或是感受到危险,焦躁的不停转动,几人要一直控马才能保持在原地。
  领头一个壮汉衙役过来骂道,“你姥姥的哪里来的丘八,桐城不是你们撒野地方。”
  那打人骑手用鞭子指着他骂道,“狗役耽误了军情,你们可担待得起。”
  “狗兵!老子啥都担得起,打了你怎地!”
  那壮汉衙役骂完,操起一根哨棒就要打,旁边一个衙役连忙拉住他。
  “兵部的人,姚队长打不得!”
  那壮汉一挣,旁边又有衙役拉住,场中闹成一片,两个骑手抽出刀来,警惕的看着周围的衙役。
  骑手这边中间一人喝住伴当,跳下马扶起地上那挨打的衙役。
  他客气的对那衙役和壮汉道,“两位官差兄弟得罪了,我等确实要往安庆府禀告军情,也是心急了,得罪处还请海涵。”
  众人见这个官兵和蔼,有人壮起胆子问道,“几位兵爷可知那流寇往哪里去了。”
  那和蔼的骑手仍是客气的道,“各位不需担心,南京有兵过江,跟凤阳巡抚合兵一处,流寇攻破庐江后不敢逗留,已经往舒城和六安州去了,”那些百姓顿时一片欢呼,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,去跟亲友商议回家。
  那骑手又道,“我等就是要去安庆禀告王兵备,请他派兵追击流寇,务必要把流寇拖在六安州,等大军来剿灭。”
  百姓纷纷叫好,还有人拿出包袱中的干粮分给那几个骑手,打人那个骑手也收了刀,还连连对百姓道谢。
  壮汉犹自不平,对他们几人怒道,“那也不能打人,老子桐城壮班那么好打的!”
  “这位官差体谅,军情如火,我等不敢耽搁。”
  那领头的骑手看了看门洞,门内大街上也有一些衙役,还有不少拿短矛的百姓,一副刀光剑影的景象。
  他回头又对门口的众人道,“我等要入城换马,稍事歇息便要去安庆报信,谁能作得主?”
  那衙役回道,“换马要堂尊老爷准允才行,各位可先入城候着,等寻到堂尊老爷再说。”
  “那有劳这位官差去寻,城中纷乱,我们便候在此处。”
  骑手拱拱手又对周围人道,“大伙可回家去了,我等亲眼所见,流寇大队早就往北走了,这么冷的天,别去四处奔波,还是家中好些。”
  几个拿短矛的百姓叫道,“快些找人去禀告堂尊,大家都不用守城了。”
  周围百姓兴高采烈的商议着,有些人已经提起行李往城外走,准备回家去。
  消息往城门内传递着,向阳门周围不时响起欢呼。
  周围的衙役都收了刀枪,那壮汉衙役朝他们呸了一口,往城门内去了。
  各骑手没与那壮汉衙役争执,纷纷下了马来,就在原地吃些干粮,空隙时不停打量周围。
  突然一个声音在那骑手身后道,“你们说是兵部侦骑,可有兵部的勘合?”
  几人回头看去,只见一个身穿皂隶服的斯文衙役站在背后,头上没戴帽子,包了一层层的白布,上面还有血迹,身后跟着几个带腰刀的衙役。
  打人那侦骑骂道,“你有何资格看我等勘合。”
  “在下桐城快班何仙崖,受堂尊令巡捕向阳门并紫来街,并未听闻有兵部勘合发来桐城。”
  领头骑手又伸手制止,不慌不忙从怀中拿出一副文书递过去。
  何仙崖伸手接了,仔细翻看起来,上面印章齐全,右侧抬头写着,“兵部为紧急公务事事,照得河南各地衙门,命京营坐营游击唐光宏、把总刘所能副,侦听匪情,事关紧要,相应马上飞递,为此票仰沿途州县驿递…”“勘合只写了河南各地衙门,桐城乃南直隶所辖,各位怎可用河南勘合调我桐城的马。”
  领头骑手微微一笑拿回堪合,“此勘合原为河南所用,但流寇已入南直隶,只能便宜从事,若桐城不借马,因此而放走流寇,那便是贻误军机,恐怕你们谁也担不起。”
  何仙崖也吃不准,盯着那人看了片刻,回到门洞对气呼呼的姚动山道,“看着那几个人,我去禀报班头。”
  两人身边,百姓议论纷纷,流寇已经撤离的消息在城内蔓延开去。
  (注1)……“流寇往北走了?”
  庞雨在钟楼上看着何仙崖,诧异的问道,“那兵部侦骑在何处?”
  “还在向阳门,手中有堪合文书。”
  何仙崖说完偷看庞雨一眼,“但不知真假,因小人并未见过兵部堪合。”
  庞雨在钟楼顶层,周围是几名旗手,他今日在此处与全城各门协调旗号。
  他听完后让几名旗手下楼,转了两圈对何仙崖问道,“昨日开始,咱们的马快过不了庐江县界,今日派出的三个马快,一个都还没回来,庐江究竟如何,咱们丝毫不知。”
  何仙崖低声道,“班头是说他们是假的?”
  庞雨摇摇头道,“不敢说断,不过我这人有个习惯,什么东西都先想着会不会是假的。
  既然咱们无法过去庐江,他们怎生过来的?”
  “会不会是流寇已经离开庐江,所以官道已经通畅了。”
  庞雨点头道,“有此可能,但安庆府并无兵马,流寇行军每日至少五六十里,庐江离安庆两三百里,这些侦骑若是久在河南,当知安庆就算有兵,要去追流寇也是不可能追上的,若是凤阳巡抚真的带兵在后,那兵部侦骑应该联络凤督才对,他们不追踪流寇去向,反而舍近求远往安庆去,岂不让人诧异。”
  何仙崖脸色微微一变,如果庞雨分析的属实,那么六人便是流寇先锋。
  他喃喃道,“那他们此时还守在向阳门…”两人相视片刻,庞雨猛然道,“立刻回去,抓了那六人,关闭向阳门!”
  “门外那些百姓怎办?”
  “不管了!立刻骑我的马去!”
  何仙崖转身便走,几乎是跳着下的钟楼楼梯。
  庞雨跳到下一层,对候命的旗手吼道,“东面旗手上去,朝向阳门舞动红旗,钟楼敲钟!”
  还不等那旗手挥动,庞雨已经飞快的往楼下跑去。
  钟楼刚好就在县衙对面,庞雨急奔而入,快班房和皂隶房中,有一个中队的壮班,按照计划是作为城内预备队用的。
  周县丞正在门口,见庞雨飞奔而来,还一抬袖子准备说话,岂知庞雨就像没看到他,从他身边一闪而过,刚进入大门就吼道,“一中队跟我来!”
  庄朝正原本坐在屋中,听了连忙起立道,“一中队集合。”
  “不集合,拿刀枪跟着我跑,往向阳门!”
  庞雨吼完转身便调头往县前街跑,庄朝正等人都一愣,随即呼喝一声,三十五名壮丁从甬道两侧值房中蜂拥而出,一群人往向阳门狂奔。
  “当!”
  钟楼上清越的钟声适时响起,声传全城。
  ……注1:流寇有极强用间的能力,且擅于伪造文书,用公文骗开城门。
  在攻取和州的过程中,曾经派人装作兵部侦役入城换马,告诉城中守兵说流寇尚在河南,让防守者放松警惕,实际大军已在两日路程之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