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三十五章 勿忧

类别:历史小说 作者:柯山梦字数:7027更新时间:25/01/15 14:49:28
第三百三十五章 勿忧
  “大人勿忧,属下自有计较,来人啊。”
  两名家丁立刻到了面前,许自强威严的大喝一声,“为大人牵马来。”
  史可法一挥手怒道,“程副镇数千兵将身陷重围,本官绝不临阵先退。”
  “道台大人高风亮节,小人岂敢陷大人于不义。”
  许自强看了看对岸回头严肃的道,“此番庞参将邀击二郎镇,正是与流贼决一死战之时,下官已决意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。”
  史可法惊疑的看着许自强,“那这牵马是何意?”
  “下官是要请道台大人先行前往白崖寨,大人运筹帷幄,围歼流贼之势已成,剩下就是我等武人决胜疆场之时,但这打仗说不得一定,实在不利之时,尚要留个余地,属下的意思,是请大人先行赴白崖寨坐镇,万一战事不利,大军也有个退路。”
  “白崖寨……”史可法迟疑着道,“大战在即,本官理应于此稳固军心,此时谋划退路恐非妥当。”
  “大人听下官一言,流贼不是闹一年两年了,这次聚歼不了下次再歼,倒是这宿松地方云集我江南官兵精华,张军门历数年之功方成规模,万一有个闪失,仓促间岂可复集,若令得江南涂炭,我等岂非愧对军门愧对皇上。”
  许自强抹抹脸颊,火光中似有泪光闪动,“下官这样的武人死不足惜,然则安庆安危系于大人一身,为保江南这仅有的劲锐才是大节,是以下官叩请大人此番不计个人名节,以安庆安危为重,以江南大局为重,先行往白崖寨预作谋划。”
  对岸的马蹄声又响了一阵,人声越发吵杂,还有几点火光闪动,周围吴淞兵阵阵躁动。
  “保江南是大节,未曾想许总镇有此等见解。”
  史可法又抬头道,“可旧县桥如此要紧……”“这旧县桥就交给下官了,只要下官一条命在,这旧县桥就在,事不宜迟,请大人即刻前往白崖寨,快把马牵来!”
  许自强连连挥手,叫家丁牵来马匹,又亲自辅助史可法上马,史可法上了马有些茫然,又对许自强叮嘱了几句,终于在许自强的催促中往白崖寨的方向去了。
  看着史可法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之中,许自强长长的出了一口气,旁边的亲兵游击脸色苍白的凑上来道,“总镇,这下咱们怎么守桥?”
  许自强擦擦额头的汗水,猛地一挥手道,“守什么桥,给老子把桥烧了!老子看流贼还夺什么。”
  游击惊讶的看着总镇,“怎地方才大人说要守桥。”
  “是烧不是守,你定是听错了。”
  许自强大声骂完,一把抓过他低声道,“史道台是绝不会准许咱们烧桥的,也不准咱们跑,如他这般耽搁下来,一会那流贼就到了,咱们谁也跑不掉,只能先把他送走。”
  游击赶紧道,“大人高明,那左右要跑,咱们能否就不烧桥了?”
  “烧完桥就跑,那流贼都是骑马的,你不烧桥跑得过他么。”
  许自强一挥手,那游击赶紧喊道,“上柴火。”
  旁边的几个家丁马上应道,“柴火都湿了。”
  “啊!”
  许自强惊叫一声,“怎地刚才不烘干。”
 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,柴火都湿了又烧什么来烘干。
  家丁游击讨好的过来道,“大人勿忧,现下烘干是来不及了,但各兵带的棉被都在帐篷里面,大可拿来烧桥。”
  许自强大喝一声,“记你一功,速速把你们的棉被都搬过来。”
  命令传下去,各个军官倒是执行得快,派出士兵手忙脚乱的搬来,很快就在桥上堆了一大堆,但队形也乱了,晚上面临流寇夜袭,这个压力对吴淞营的士兵还是很大的,方才还有家丁守着跑不掉,此时一乱,便有不少人乘夜脱逃。
  许自强自然也知道,但此时管不了那许多,看着棉被堆得差不多了,便让人去浇上桐油,但桐油又寻不到了,只得又派兵去营中寻找。
  这么耽搁的功夫,对面黑暗中的喊杀声离旧县桥越来越近,终于有溃兵的身影出现在桥头,此时桐油也到了,吴淞兵顾不得许多,匆匆泼上去,几根火把一丢,桥上顿时燃起大火。
  只要这桥一烧,吴淞营就暂时安全了,兵将和民夫顿时都欢呼起来。
  跑来的溃兵被堵在桥头上,他们大多都丢弃了兵杖,最多也就有把腰刀,面对着桥面上的熊熊大火也打不灭,在对面不停叫骂,有些人则在周围折下长杆的树枝,要把棉被挑到河里去。
  “射箭!射箭!朝着桥头射!”
  游击叫嚷着,吴淞营的家丁纷纷张弓搭箭,朝着对面一通乱射,几声惨叫之后对面一哄而散。
  吴淞营士气大振,士兵心理安全得到保障之后也不跑了,纷纷去营区搬运新的棉被,誓要把这座木桥烧垮。
  许自强则冷静的观察对岸,那边闹了半天,也只看到溃兵,连个骑兵都没看到,不知道伏路兵说的追杀来的流寇在何处。
  “让他们丢棉被丢慢些,干事情得动脑子,贴在桥面上才烧得垮,堆多了都烧在上面有何用”许自强沉静的吩咐着,桥面上大火熊熊,周围温度都升高了,但桥面上的木头好像还没燃起来,还需要总镇多费些心思。
  正吩咐到此处,旁边突然轰一声巨响,把许自强惊了一跳,回头看去竟然是那几个炮兵在放炮,顿时不由怒道,“现下还放炮作甚!”
  家丁游击过去一通打,将炮兵打散之后,许自强摇摇头,转回对岸时只见那些溃兵放弃了灭火的打算,纷纷沿河逃跑,有些会水的直接跳下河游来,有些不会水的则在嚎啕大哭。
  许自强不由得哼了一声,“没个行伍的样子。”
  黑暗中突然听到对面骂道,“史可法你让我们卖命,还断我们活路,你个不要脸的狗官。”
  许自强皱皱眉头,但想着对面马上要被流寇杀了,也就不打算与他计较,谁知道那边越骂越起劲,又有人开始骂张国维,看样子不制止的话,就要骂皇帝了,这周围还有许多士兵和民夫,后面传出去就不妙,当下清了一下喉咙开口道,“大胆!史道台岂是你等可以辱骂,本官乃史道台麾下吴淞总镇许自强……”对面一个公鹅嗓子吼道,“许自强你个断子绝孙的狗贼,你不把火灭了,老子过来点你的天灯。”
  许自强两指并拢戟指对岸,“你,你个丘八竟敢威胁上官,你以为本官好修为容你羞辱的,你再骂一句试试。”
  对面一群人大声叫骂,“许自强龟孙!”
  “许自强狗日的!”
  “岂有此理。”
  许自强怒火中烧,手指气得发抖,隔河朝对面大骂,“你们一群龟孙!一群狗贼,都被流贼抓了点天灯的废物!”
  手下的家丁见上官亲临一线,立刻涌上河沿,朝对面大骂,一时间旧县河两岸战火纷飞,双方的唾沫几乎又让河水上涨了一寸。
  许总镇骂得兴起,双手叉腰奋力跳起,在短暂的滞空时间里,仍精确的把握住机会,朝着对岸呸的喷出一口浓痰。
  浓痰刚刚喷出,旁边的旧县桥突然哗啦一阵响,吴淞营的士兵齐声欢呼。
  ……“史道台那边有回话没有?”
  “尚无回音,但大人勿忧,王增禄方才派人回报,酆家店方向仍有炮声。”
  “有炮声就好,说明程龙他们还在。”
  庞雨松口气,打起精神继续巡视营区,夜色下的二郎镇外火光点点,一些民夫沿着大路点起篝火,作为防止夜袭的预警,这也是守备营跟流寇学来的。
  镇内各处点起篝火,俘虏在民夫看押下搬运着尸体、车架和杂物,堵住朝北的各个巷口,并加高那些倾塌的围墙。
  南面的码头上灯火通明,三艘漕船停靠岸边,数十民夫正在搬运粮食、桐油、火药等军资,二郎河是广济、宿松商货的繁华水道,入龙湖之后经雷水出江,就是沿着此次庞雨的路线反过去走。
  二浪河中部分河道泥沙淤积形成沙洲,庞雨原本还担心漕船拉不上来,但今日的暴雨使水位上涨,漕船顺利到达二郎镇,送来给养并可带走伤病,大大减轻庞雨的后勤负担。
  码头上的石板路上仍有积水,随着几人脚步的走动,溅起小片的水花。
  “陈如烈追击扫地王至车马河,有一股流寇接应,大约百余马兵,陈如烈大致哨探一番,车马河周围营盘密布……”杨学诗咳嗽一声,揉了揉额头继续道,“城河寨被流寇攻克,目前占据的是八贼。”
  “史道台的堡寨,看来不经打啊。”
  庞雨摇头笑笑,当时史可法在安庆地区大建堡寨,庞雨大部分都不赞同,但宿松车马河和潜山天宁寨他却是支持的,车马河最后建成的有两处,就是城河寨和土峰寨(城河寨旧址在今天的车河村,土峰寨的地名仍在,皆位于现在花凉村西北),目前城河寨被攻克,土峰寨则情况不明。
  崇祯八年寇乱时的寨堡大多幸存下来,这是史可法大修寨堡的依据,认为流寇攻坚能力不足,但庞雨并不这么认为,流寇的行为完全受经济动机的驱动,初次进入安庆时到处都能抢到物资,自然犯不上拼命,但现在他们第二次来,安庆一片凋敝,流寇要获得生存物资,只能打寨子,伤亡的忍耐度自然就会提高,大多数寨堡都缺乏训练,抵抗不住流寇围攻。
  “赞画房认为流寇会在何处交战?”
  身后的谢召发没有犹豫立刻道,“车马河以东一马平川,但大多为水田,不利流寇马兵,但他们可以守桥,若是流寇要守,便是在桥东,若是他们想夺回二郎镇,便应在西岸,天黑之前流贼一部马兵回援,守住了西岸,看起来应是明日要夺回二郎镇。”
  “咱们应该等流贼来攻,还是主动去攻打流寇?”
  “属下以为还是应主动攻打,流寇被围在二郎镇与酆家铺之间,但咱们亦是身处群贼之中,隘口有扫地王,黄梅方向有革里眼,我营需要聚歼八贼方可与程副镇会合,若是八贼先行攻破酆家铺,就变成了他们围攻我守备营,这中间万万耽搁不得。”
  庞雨点点头,“车马河的桥是要点,赞画室再把出战计划修订一下,亲兵司的起行时间应当早一些,天亮前他们应该赶到王增禄那里,告诉王增禄,晚上要持续侦察车马河,如果流寇要缩回对岸,让他务必夺取那座桥,绝不能让八贼的老营家眷过河去。”
  “流寇若是退回车马河东岸,他们便无法围攻我守备营了,这边老回回、革里眼之力不足攻打我大军。
  属下以为,八贼的营盘大多都在车马河以西,晚上他们是跑不过去的,曹操的营盘又在隘口,扫地王、闯塌天的营盘也多在此段,多半舍不得丢,他们图谋反攻的可能更大。”
  “反攻正好,只要不跑都行。”
  庞雨想了片刻道,“晚上不能让他们闲着,北边西边各派一个局,都带一门炮,隔半刻钟就打放一次,半个时辰至少要夜袭一次,敲锣打鼓的也行,王增禄那边尽快把炮也送去,总之不能闲着。”

第二百三十六章 杀贼
  码头东面的流寇旧营地中,虽然已是深夜,但仍有许多人影走动,有几堆大火旁边更围满了人,身前架着各种材料。
  远处地平线上红光一闪,片刻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炮声,俘虏中一阵骚动,很多人仰头望那边看去。
  杨光第没来得及去看,径自从一名流寇的手中接过一堆柴草,他是最后一批到达二郎镇的,到的时候就快天黑了,几乎没有休息就又被组织起来干活。这里全是俘虏的流寇,青壮男女大概只有一成,已经被调去镇内搬运尸体和建材,用于加强二郎镇的工事,剩下在营地里的大多数都是老弱妇孺,就由少量水手
  和民夫看押,这些俘虏干不了什么重活,守备营需要干柴干草,让这些人将旧营地的残留材料烘干,然后搬去镇内。
  杨光第已经搬了好几趟,给骑兵营的马送干草,这次则是谭总甲让他来搬柴火,用于镇内的照明和取暖,烘干一批就带几个俘虏搬运。
  在周围看了一圈,没啥干燥地方摆放,附近到处都是水迹,正没想到办法时,旁边一个声音道,“官兵老爷往这边放。”
  他转头一看,那流寇把自己的破烂衣服脱下,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,他谨慎的把衣服铺在地上,然后抬头一脸讨好的看着杨光第。
  杨光第看了他一眼,是个老年流寇,满脸的皱纹,下巴上的白胡子被烧了一半,末端乱糟糟的卷着。
  “狗贼子装个甚。”杨光第满脸厌恶朝着他呸了一声,口水直吐到脸上,老流寇不敢躲闪,任由口水挂在脸上。
  杨光第朝着那老流贼踢了一脚,老头一个趔趄倒在地上,旁边一个女子惊叫一声扑过来,用身体趴在那老头身上护着。
  “你们作那许多恶事,总还是要一刀砍了。”杨光第恨恨的骂了一声,周围几个民夫听了齐声大笑,夸赞他骂得好。烘烤材料的俘虏纷纷埋着头,有人低声的啜泣,杨光第昂着头不去理会,他是和母亲也曾被掳入流寇营中,但时间并不长,很快流寇就在滁州战败,他也就此脱
  离贼营,从未觉得自己是其中一员。
  突然身后一个威严的声音道,“杨光第你在作甚,送了多少柴火了?”杨光第赶紧回头,只见矮小的谭总甲昂然站在身后,手中还提着一把腰刀,不知是在何处捡来的,赶紧过去道,“方才送了骑兵司的草料,一会要给亲兵司送去,
  勇老爷说他们晚上还要吃一顿,开拔早啥的。”
  谭癞子嗯了一声,“你怎地不给咱自己送些来,这大晚上的老子稀粥都没喝上一口。”
  杨光第连连点头,“那煮好了我也跟总甲一起吃。”“你一个小娃有啥资格跟老爷我一起吃,赏你几口一边吃去。”谭癞子严肃的对杨光第道,“还有不要叫我总甲,方才副帮主跟我说了,以后老爷我比总甲可大多
  了。”
  杨光第惊讶的道,“谭总甲你当啥官了?”
  “我管的是婆子营。”谭癞子嘴角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。
  谭癞子背着手缓步走到火堆边,威严的看了一圈俘虏,主要是看其中年轻的女流寇。在杨光第仰慕的目光注视下,谭癞子拍拍手摇头叹道,“自从去岁在和州手刃贼子十一人,之后好久没碰到贼子了,这手痒得紧,本来谭爷我跟庞大人说了,待明日我先破了那八贼营寨,斩下十几……二三十个贼头再来管教这些婆子,但庞大人就是不准,说我在石牌市管得好,非得我才行,可怜老爷我这利刃,这次没法
  沾血了,你说这多可惜,嗨。”谭癞子叹口气摇摇头,呛一声抽出了手中腰刀,火焰映照之下龙泉流光,只是上面几个大大的缺口有点影响观感,但已经足够威风,周围的流寇妇孺听到这番话
  ,个个噤若寒蝉,还有人吓得低声哭起来。
  杨光第也惊讶得合不拢嘴,没想到看起来这么猥琐的谭总甲,竟然还有手刃十一个贼子的高光时刻,听起来好像是真的,不然不会是有零有整的数字。
  谭癞子满意的收了刀,清点缴获财物的事情没轮上他,但今天的收获已经远超他的预计,主要是精神上的。
  “袁婆子。”
  一个粗手大脚的中年妇女凑过来,“老妇在,请谭大人吩咐。”
  谭癞子得意的对杨光第道,“看看,这是婆子营的大管队,谭爷我刚刚任命的。”
  杨光第也不知道说啥,呆呆的点了点头。那袁婆子看了看杨光第,迅速的判明这个小孩不是啥要紧人物,当下也不理会她,直接对谭癞子道,“报谭官爷,这处共十七个女子,方才老身看了,很有几个是
  掌盘子和管队的妻妾,从前尽知道欺负老身,现在非要好好收拾她们……”
  谭癞子摆摆手道,“这个嘛,该管的要管,但庞大人说了,营中是不许报私仇的。”袁婆子嗯一声,“奴家明白,当官的明面上说给人听的罢了,奴家跟谭官爷都说实话,这几个还是有几分姿色的,奴家啥都明白,保管让她们老实听官爷的话……
  ”
  谭癞子干咳一声打断道,“谭爷我是个正派人,你数数人,这里收入营里面总数有多少了?”
  “收进来就二百七十一个,差不多满三百了。”
  谭癞子嘿嘿一笑,“差不多就是还差,先这般吧,一会事办完了你再去凑二十九个,还有啥事没?”
  “老身要跟谭官爷求一根马鞭。”袁婆子瞥一眼旁边的女俘虏恨恨道,“这些贱人都是流贼婆子营中的,不打是不服管的。”
  “说得有些道理,该打就要打。”谭癞子若有所思道。
  地上的女俘虏都低着头,不敢看谭癞子,只有一个女子瞥了他一眼,目光中满是怨恨。
  这一会功夫,又有几个烘好柴火,谭癞子一挥手,袁婆子抽了一根细柴枝,抽打地上几个女子,让她们抱起柴火往镇里送。杨光第也抱起一捆,跟在队伍后面,很快就进入了镇子,里面各处都是守备营的士兵,按小队各自围成一堆,北面的巷口和残破围墙都被尸体和石块堆起。大队
  的青壮俘虏还被看押着忙碌,将南边的砖石木料往北搬运。
  到处都是火堆,街道石板上残留的水迹反射着火光,一片亮堂堂的景象。
  北边又传来一声炮响,晚上响了许多次,守备营士兵又是听惯了的,已经没人在意,走了片刻后杨光第到了地方。他们总甲本是支援骑兵司,但到了地方后民夫不够,各司分别调派了些,镇抚兵又抽调走一部分去看押外边的老弱,现在分散去了各处,这里就只剩下七八个人
  ,甚至连总甲都要高升了。好在谭总甲又调来几个婆子,刚好可以煮饭。杨光第放下柴火,这里是一个以前的巷口,两侧是还没垮塌的砖墙,看起来以前都是大户人家,现在巷口被堆叠的流寇尸体填满,脑袋、手脚和砖石密集的交错
  着,看起来颇为恐怖。
  曾老头也在此处等饭吃,他提着一个火把,站在尸堆前仔细的看着什么,听到杨光第叫他,才叹了一口气回来坐下。
  那边袁婆子已经在指挥几个女人升火架锅,在旁边第三司那里借了火,不远处就有水井,袁婆子又让两个女人去提水。两人提水回来时十分吃力,前面一个在锅前停了一下,正是方才对谭癞子怒目而视那女人,她费劲的要把桶提起来,手上突然一滑,木桶顿时打翻在地上,涌出
  的水把火都灭了一半。
  袁婆子不由分说,抓过一跟烧了一半的木条,一把就拍在了那女人的脸上,顿时火星四溅,女人惨嚎起来。
  “让你作怪!老娘告诉你,你不是掌盘子家的女人了,老娘现在才是管队,你家掌盘子死了,我看着踩死的,你生的娃也踩死了。”那女人尖叫一声,就要去扭打袁婆子,但那袁婆子颇为厉害,一把揪住女人头发压在地上,跟着就去烧她裸露的光脚,尖利的惨叫中,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皮肉烧
  焦的味道。
  附近的守备营士兵都呆看着那袁婆子,未曾想女人打架能这么凶狠。
  袁婆子疯了一般,“看你还欺得了老娘,把你脸烧了!”
  她说着就把木条抽回来,要往女人脸上压过去,那女人双手乱舞奋力阻挡。
  “住手!”
  谭癞子似乎刚反应过来,突然大吼一声,站起来又喊道,“不许烧!”
  披头散发的袁婆子听到谭癞子说话,才丢了那女人。
  “去把人收齐去,老爷自己煮就成。”谭癞子等了一下又指指地上那女人,“让她留下煮饭。”
  袁婆子听话的带着其他女人走了,被火烧的女人爬在地上,披散的头发遮住了一半的脸,露出的半边脸上也是木然,不像要来煮饭的样子。
  谭癞子朝杨光第挥挥手,“咱们自己煮。”
  几个民夫七手八脚的提水来,下了米把火烧旺,因为都饿得慌了,便围在锅边等着吃饭。
  杨光第坐在靠里的位置,身边就是那一堆尸体,不时的用眼睛去瞟外边的趴着的女人,过了片刻后小声对旁边的谭癞子问道,“这婆子心狠。”
  谭癞子心不在焉道,“你还可怜女贼子怎地?”“我不可怜贼子,他们都是坏人。贼子烧了我家房,就我和娘活出来,我见了他们便一齐都杀了。”杨光第摸摸脑袋又道,“杀了归杀了,但谭总甲你为啥让这个
  狠心的袁婆子管事,分明是个坏人。”
  谭癞子白他一眼,“你懂个屁,就袁婆子这种能办事,自然是要坏人来管事,你见那个好人管得了坏人的。”
  杨光第哦了一声,“那谭总甲你也是管人的。”
  旁边的曾老头猛地咳嗽了一声,忙把嘴捂着。
  “胡说八道的小狗!”谭癞子朝着杨光第就踢,杨光第扭头就跑,围着火堆转圈,谭癞子在后面追打。
  “坏人打好人。”曾老头在一边叹口气,“娃你就让他打几下,左右他那力气也打不坏。”
  杨光第边跑边喊,“可不敢让他打,谭总甲在和州杀了十几个流贼的,一准打坏了。”
  曾老头摇摇脑袋,“看着也不像。”谭癞子停下来朝着曾老头骂道,“什么不像,你满和州问问去,谁惹得起安庆来的谭爷,谭爷我光在码头上就杀了七八个贼子,还救下那……那么两三个人,你曾
  老头知道个啥,告诉你说,你现在找一个流贼来,谭爷我一刀把他劈成两半,好叫你们都开开眼!”
  正在此时后面的尸堆中发出轻轻的呀一声,还坐着的几人顿时惊得跳起,跟着谭癞子纷纷往外躲去。
  “有鬼!”
  杨光第跟着众民夫退到了街中间,周围有士兵过来看了一眼,笑了一番就回去了。
  “什么鬼,没死的。”曾老头仍在远处坐着,回身看了一下叹气道,“也活不多久。”
  “没死的啊。”谭癞子放下心来擦擦额头的汗水,刚把手放下来,旁边就递过来一把腰刀。
  那民夫讨好的道,“谭总甲是不是要劈成两半。”
  谭癞子一把打开,垫脚看看那尸堆,“滚一边去,这半死不活的,老爷劈他坏了我名声,由得他去好了。”
  他左右看看道,“此处晦气,煮好给老爷我端过来。”
  说罢便顺着街道往西侧走,在街沿上坐下等饭吃,几个民夫也跟了过去,就剩下曾老头和杨光第,曾老头并不在乎,径自在那里烧火。杨光第小心的接近那声音,借着闪动的火光仔细看去,是尸堆底部的一个中年男子,他被一堆尸体压住,只有脑袋和右手露在外边,耳中还陆续有血流出,他脑
  袋轻轻转动一下睁开眼睛,目光茫然的看了一眼,随即又闭上,喉咙中又挤出一声沙哑的呻吟。
  杨光第蹲下来,那男子再次睁开眼睛,目光涣散扫了半圈,终于看到面前的杨光第,嘴唇抖动了片刻道,“水……”夜空中又传来一声炮响,杨光第吓得一抖,他没有去拿刀,只是蹲在那里看着,那流寇脸贴在地上,似乎感觉到了石板上有水,把脸侧了一下,伸出舌头在石板
  上艰难的舔着,耳中流出的血水不停滴在石板上。
  身后的曾老头低声道,“左右他活不成,你不是要杀贼子,早些送他走罢。”杨光第呆了片刻,手颤抖着在腰间摸去,拿到了短刀的刀柄,握了一下之后又松开来,顺着往后摸到了椰瓢,他犹豫了一下,终于取开上面的塞子,将椰瓢小心的倾斜过来,水流从瓢口落下,滴入那人的口中。